第15章 立夏（二）

近来雾霾退散，夜空好容易洗干净了脸，露出本来的样貌。

月挂枝头，星子闪烁，原本是个好风景，可惜院里一个老头在违规烧纸钱，小风带着纸灰打着旋往上飘，按老一辈的说法，这是已故的亲人收着了寄送的“货物”。

乔星海靠在门框上，看喻大爷对着两个盆絮叨，絮叨完，一边扔进去一栋纸糊的房子，还搭了两个涂着腮红，闹鬼一样的纸人。

火苗一下子就蹿起来了，眼看就要烧着离院里那棵歪脖树，乔星海一个箭步蹦出去，拧开水管，哗啦啦接了一大盆水，随时准备给喻大爷的“相思”泼上冷水。

——他听了会儿，听明白了，喻大爷祭奠的，是他前后死去的两个老婆。

乔星海端着盆，严阵以待，所幸那火苗势头不足，在纸人烧开以后，慢慢就弱下去了。

末了，喻大爷抹下眼角的泪，站起来一捶腰，说：“现在这些奸商啊，都用的什么假冒伪劣颜料，能把个活人给熏倒咯！瞧瞧，眼泪都叫它给熏出来了。”

“上个月清明您怎么没烧，挑这个月烧。”乔星海把盆里水一泼，浇到了歪脖树下。

喻大爷翻他一眼，“忌日呐，你们小年轻怎么啥都不懂呢。”

乔星海拎着盆，问：“两位阿姨忌日是同一天？”

“前后差了两三天，都放一块吧，没那么多讲究。”喻大爷冲他伸手，“盆借我使使。”

然后乔星海就看喻大爷动作熟练地洗刷他烧纸的两个铁桶。那桶被烧得里外黢黑，惨不忍睹，眼见底已经要穿了。

刷着，喻大爷嘀咕：“哎，又得买桶了。”

乔星海给大爷递过去洗碗的餐具净，又递了把旁边捡的刷子，“您是建国前成的亲吗？”

“……”喻大爷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副“年轻人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样子。

一边，乔星海自己说完了也觉得不对劲——年龄对不上。要按他猜想的，那喻大爷就不是大爷了，得换个称呼。

但他仍旧感到困惑：“那您是怎么娶到两……”

这话音一出，喻大爷明白过来了，一蹦三尺高：“你个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老头红光满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半天，把水管子拧上，转头说：“我那都是明媒正娶的媳妇，谁一次娶俩了！美芳没了好些年我才娶的淑慧，谁知道……嗐，命运弄人。”

这么一折腾，乔星海没了回屋码字的情绪，喻大爷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了。

他们在院里把小方桌支起来，喻大爷从屋里拎出来一桶杂货店自酿的白酒，乔星海外卖叫了几个下酒菜，一老一少，坐在歪脖树下，一人一只小盅，对饮。

喻大爷先给乔星海讲他和美芳的故事。

两人是经人介绍认识，在那个年代就算是自由恋爱了。喻大爷说，恋爱时候当然很美好，等结婚就不是那回事了，柴米油盐里全是磕碰。

“我们那时候，不把什么情啊爱啊挂在嘴边上，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我爱你’。说多了，就不作数了。”

喻大爷他们两ko子本来日子过得不错，一个是教师一个是纱厂工人，在当时算是生活很稳定的家庭。可后来喻大爷被下放去了农场改造，在大西北熬了五六年才给放回来。

“美芳是那几年落下病的，我回城之后没几年，她就撒手去了。”喻大爷嘬了ko度数不明的就，砸着嘴，“美芳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我俩没生个孩子。”

乔星海让喻大爷的情绪给带进去，一时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他端起小盅，和大爷碰了碰，一饮而尽。

“到86年，我认识了淑慧。她调动工作到学校来，和我带同一个班，我那时候是班主任，她是任课老师，这么一来二去就熟了。”喻大爷轻轻地叹气，“我们88年领证，到15年她走，结婚二十七年，我又送走了一个媳妇。”

喻大爷脸上已经展不平的沟壑在昏暗的光线下褶出了清晰的“岁月”，房檐下的灯泡蒙着尘土，风一过，坠着它的电线就跟着悠悠地晃，像是也到了风烛残年，指不定哪天就要吹灯拔蜡。

一桶白酒就着过时的悲恸下去了四分之一，乔星海撑着脑袋，眼前的喻大爷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是两个，变来变去。

大爷慢吞吞的话音时而近时而远，絮絮叨叨，乔星海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美芳是四月底走的，淑慧是五月初……嘿，日子就没差几天。有人说我命硬，克妻……我啊，我可不信……不过后来他们介绍的，我一个也没见。人孤独地来，就应该孤独地走。我这辈子，已经比别人多赚一份了。我有了美芳，又有了淑慧……年轻时双倍的福气，老了就得还回去。人活着，讲究一个平衡。”

平衡。

乔星海安顿完喻大爷，一个人晃荡着回屋时候，脑子里还盘旋着这个词。

是，得失是有平衡。

他和秦一白就是这样，大概当年得到的太多，到后来就逐渐全成了苦，还给了岁月，还给了身边来来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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