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只做认定之事

李砺总是冷着脸，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傲慢，令人退避三舍。他一上任就解雇了公司一半的员工，大家怕他恨他，关于他的传闻，也渐渐丰富了起来。

“我刚刚看到李总把大黄给踢走了。”

大黄是大楼地下车库的野狗，因为各位白领的乐善好施，每天都能吃到健康狗粮，皮毛亮泽精神好，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李砺。

“哇，连狗都要欺负，这人……”

“听说啊，李总是因为在寰宇混不下去。他明明已经做到了董事总经理却跑来内地来做我们这种小公司的执行长，我看他是被边缘化了，存心拿金金子撒气。”

“他在寰宇的投资项目亏了很多钱，一般都应该要止损吧，他偏不，还坚持继续投钱，结果就是变成无底洞了，当然会混不下去了。”

“我听到的版本是他和创业公司老板的妹妹有感情纠纷，因为人家姑娘不喜欢他，他直接撤资走人，搞垮了人家公司。”

一人一句，凑齐了一个劣迹斑斑的李砺前传。

严佳芝很想听听他们后来讲了什么，但她瞟到执行长办公室的呼叫灯亮了。

执行长的办公室经过一番整修，焕然一新。不得不说，这才像是一家科技公司的老总办公室。陆总过去的装修风格有着一股城乡结合部的土味，无论是客户还是同僚见了都会微微皱眉。

严佳芝推门进去的时候，阳光正从落地玻璃窗外透进来，洒落到色调清冷的墙面，黯淡褪色，幸好她在那里摆了一幅油画，这才让办公室不像是个冷冰冰的集装箱。

老板椅上没有人。

“嘭”的一声，她转头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李砺竟然在会客沙发前打高尔夫球！还有什么比这更做作的！严佳芝顿时感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李总，您找我。”

李砺将一个信封扔给她。严佳芝定睛一眼看，竟是律师函。

“前运营经理，你怎么看？”

由于内部调整，LUNA的运维团队一片混乱，运营经理也被调来做执行长助理，没有人注意到上周五有三百个终端设备号下线两个小时。

三百台对于一千两百万个链接数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在客户层面，却是灾难。

客户是一家新落户的小银行，正在推广信用卡业务。其中一条促销方案，是周五下午两点点开始的“星爸爸”咖啡，买一送一。但就在上周五的这两小时中，所有“星爸爸专用活动POS机突然全部掉线，只能使用现金和线上支付。

买一送一没了，持卡人怒了，一个投诉电话打到“星爸爸”。

“星爸爸”表示是银行结算系统出了故障，与门店无关。

银联跳出来说结算通道是正常的，是POS机问题。

POS机供应商不满意了，设备都是好好的，是机器内的物联网卡信号中断造成了用户的损失。

而物联网卡是通信运营商的。他们面带微笑双手一摊：要投诉，请打客服热线。优质服务，满意百分。

兜兜转转，持卡人又打给了银行，说银行信用卡欺骗消费者，他办卡就为了咖啡买一送一，结果咖啡根本没买成，要求立刻销卡。

小银行的行销经理愤怒了，都是物联网时代了，怎么你们这个POS机就连不上网了呢，到底是谁的责任？

物联网是一条漫长的产业链，每个环节相对独立，相互不关联。当问题发生时，只有收集着整条链路上数据的物联网平台，才能最快发现。在压力传递中，矛头更容易指向了未能对物联网卡下线进行告警的平台，尽管大部分故障与其无关。

“往常运营组，是如何处理这类情况的？”李砺的目光没有从高尔夫球上移开，看得出来，他根本没有指望她能摆平事端，只是在看好戏，并以此为乐。

多恶劣的人啊，严佳芝在内心呐喊了，但她面上未露分毫，仍然笑着说道：“要么道歉，要么赔钱。”

“如果还不能解决呢？”

“那就道歉加赔钱。”

李砺被她的话逗乐，转身以高尔夫球杆撑着自己，对她投来嘲讽一笑：“金金子的企业文化还真是精辟。”

不是企业文化，只是金金子的妥协。

对于一家长年与运营商合作，靠别人送蛋糕过活的物联网平台公司，只有把自己的地位降到尘埃里，才能活得长久。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请李总放心。”严佳芝答复他。

“处理不好也没关系。”他依然笑意盈盈，不过在严佳芝看来那全是冷笑。这个人，不相信金金子公司能持续运营，也不相信公司里的每一个人。

饶是向来知进退的严佳芝，心中也烧了一把火。她突然能体会到了陆总不甘心将LUNA平台拱手让人的心情。自己付之心血之物，被人说扔就扔，谁能咽下这口气？

“李总，我们不如赌一把，若是我能处理好，就不必再当您的助理，反正您的办公室也装修好了。”高尔夫球都打起来了呢！

李砺挑眉，饶有兴致地说道：“严小姐，今时不同往日，金金子绝不会再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律师函出一分钱赔偿，当然，想要靠道歉，就算你决定跪着去道歉我也不会阻拦。”

严佳芝不为他的恶言所动，高昂着下巴回答道：“谁说我会用公司的钱来赔偿？”

善于伪装的习性，让人难以看穿她是真的充满信心，还是虚张声势。当然，无论是哪一种都令她走出门时的身姿散放着光，冷色调的办公室里因此平添了一份色彩，就像墙上那副与环境完全不搭的红色玫瑰。那蓬勃而出的生命力与瑰丽的红艳，让单调抑郁的环境生机勃勃起来，仿佛是钢筋森林里唯一有血有肉的生灵。

李砺收起视线，轻笑一声。

退出执行长办公室后，严佳芝查阅了当天LUNA的运营记录。情况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样，真正造成设备下线的是运营商的计费系统。上周五是五号，每月的五号运营商会对欠费的账号进行停机操作，这批设备的白卡串号就在其中。

严佳芝拿起手机，准备打给相熟的运营商渠道经理，想了想又放了下去。

她冷静下来，把律师信从头看了一遍。客户显然并不知道自己被欠费停机。任何客户都可能拖延付款，但银行客户具有财务敏感性，不可能忽视欠款至今，一定是某个环节发生了问题。

她登录这家银行的官网，注册虚拟账户，很快手机上收到了一条1065开头的欢迎短信。在看清这串短信号码之后，严佳芝眼睛一亮，果然如此。

李砺悠闲地在办公室周围兜了一圈，发现其他人竟也像他一样悠闲。

明知道已经有一半人被辞退，只要不是自己便无所谓。近十年的悠闲氛围，圈养了一批安于现状的老油条。若不是有寰宇的资金撑着，在这快节奏的互联网时代，金金子早就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

最后，他兜兜转转来到严佳芝的工位。她正专注于屏幕上的聊天窗口，红唇紧抿着，眼睛一动不动，并没有发现站在她面前之人。

“咖啡。”

修长的手指敲了敲严佳芝桌面。她从满屏的文字中疑惑地抬头，不明白老板的意思。

李砺俯下身，一字一顿：“我要一杯咖啡。”

一下子靠得太近，严佳芝几乎能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这人总是把自己收拾得体面光鲜，与金金子那些冬天穿大棉袄夏天穿白背心的工程师，有着天壤之别。

她愣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是执行长的助理。

助理并不等同于秘书，办公室装修的事她尚且忍了，但端咖啡这种事未免太过分了。

严佳芝扬起完美无瑕的职业笑容：“李总，小美才是您的秘书，需要我叫她过来吗？”

“小美的确是我的秘书，可这家公司目前也是我管的。如果你不愿意去的话……陆总，过来下。”

路过的中年男子果然停了下来，紧张地望向李砺，发迹罕至的额头冒出了汗。

“行了！”严佳芝一下子站了起来，后牙齿磨得霍霍响，“我这就去了，别麻烦陆总。”

李砺一副算你知趣的表情。

金金子男神天团的四个老板都不喝咖啡，他们喜欢喝茶，还是用瓷杯泡的那种。茶水间那台咖啡机是最近几年赶时髦才添置的，严佳芝捣鼓了好久总算搞定。

推门走进李砺的办公室，严佳芝发现陆总也在。他本来是金金子唯一的老板，现在却不得不坐在老板椅对面的位子上，像员工那样任由比他年轻的李砺调遣。

这个世界不是靠资历排辈的，陆总和金金子一样都已经老了。

李砺接过严佳芝递来的咖啡，朝她挥挥手打发了去。严佳芝刚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噗”的一声。

李砺一口将咖啡喷在了陆总的秃头上，黑漆漆的液体竟发出一股酸味。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

“奶啊。”严佳芝无辜地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茶水间里传来了小美郁闷的呐喊：“谁，是谁喝了我的酸奶！这是我的午饭啊，我都那么拼命减肥了还把我唯一的午饭拿走，非饿死我不可，到底是谁嫉妒我的美貌，嫉妒到要谋杀我的地步！”

小美体形硕大，外号小韩红。她这么一嗓子里外里三间办公室都能穿透。

立刻就有同事冒出来回答她。

“我刚才见佳芝姐开过冰箱。”

“好吧，如果是佳芝姐，我就原谅她，毕竟我的美貌的确不如她。”胖小美同学点了点头，“但是她拿我酸奶干什么？”

“是说咖啡机的奶用完了，难道……”

众人惊悚地望向咖啡机一侧，王经理正翘着兰花指端起一杯冒着浓郁奶泡的拿铁，尝了一口。

“哟，怪不得大家都喜欢喝咖啡，能喝出老北京豆汁儿味，不错真不错。”说着，王经理仰头，一干而尽。

执行长办公室内，拿手绢擦着头上酸味咖啡的陆总，暗暗朝严佳芝翘起了拇指，无声地赞扬道：“干得好，严佳芝。”

不，不不不，她没有想过用这种低劣手段打击报复李总。这不符合她大气的形象，真的只是拿错了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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