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完全不在乎

严佳芝出生在南市区的老城厢，靠近黄浦江，是上海历史最悠久的城区，与租界一线之隔，却也是遭人嫌弃的“下只角”。

在外滩鳞次栉比的万国建筑群背景下，老城厢层层叠叠的低矮板房内挤着七十二家房客。每家只有豆腐干大小的面积，没有煤气和抽水马桶。大人们用生煤球炉烧水做饭，孩子们则负责提着痰盂到公共厕所倾倒。

外滩黄浦江的防洪堤坝尚未建造前，每到暑假，雨水与潮水都会把一条条幽深的弄堂灌成小河。就算是当年那个对严佳芝死心塌地的前男友，都抱怨过她家实在下不了脚。

最终还是人民路过江隧道的动迁工程，挽救了严家的住房条件。

或许正因为一家人蜗居怕了，严家在拿到动迁款后，孤注一掷，背上多年房贷，还是买下现在这间市中心地段视线开阔的高层商品房。

高额房贷曾令严家一度揭不开锅，但随着市中心房价的节节攀升，每个人都开始夸赞严家姆妈的先见之明。

在这个城市，很多人拼死拼活工作一辈子，都赚不到五年房子的差价。

唯一不能理解严家姆妈这种做法的，只有不知人世险恶的严宁。他经常抱怨家里两位女性太过装腔作势，甚至还把他们家的事当段子写在豆瓣小组上。

在严佳芝看来，严宁是“中二病”未治愈，又不幸染上了“大二病”，只有出了社会才有望康复。这不，他又病发了。

“Big Kid……大童，姐，你给我买的是童鞋啊。”

“送你鞋你就收着，哪儿那么多事？”严佳芝瞪着弟弟，“外国人脚大！”

“不是，你见过一米八的儿童啊？”严宁抱着名牌球鞋嘟嘟囔囔。

自从上次拿到一双左右脚尺寸不一的名牌鞋后，严宁有了心理阴影。因为严佳芝后来不但强迫他穿上这双打折促销款参加篮球比赛，还大言不惭地说，就差一点上脚后完全看不出来。

严佳芝不爽了：“你什么态度，我在美国一件东西都没给自己买，就惦记着你了，还挑三拣四的。”

严佳芝抖着脚，包租婆般毫无仪态可言，与人前矜持高贵的形象大相径庭：“长大啦，翅膀硬了，也不想想你这条小命是谁给的。”

“当然是我妈！”

“八岁。”严佳芝提示道。

仿佛被点到命门，严宁态度立刻软下来：“是姐给的。”

严宁小时候曾经因花生卡住气管，险些丧命，是当时还在读卫校的严佳芝果断处理救了他一命。

“所以呢？”严佳芝双手抱胸等着他。

“所以，第一，家姐说什么都是对的；第二，要服从家姐的一切安排；第三，如果家姐说错了立刻参照第一条。”严宁眼中立刻放射出训练有素的敬佩之情。

用同样目光仰望她的，还有严佳芝办公室里的一众同事，而且他们都是真心的。

周一上班，严佳芝大方地从机场免税的纸袋中拿出欧舒丹护理系列小瓶赠给周围同事们。

“都是些小东西，一点心意，美国也没什么好买的。”

各位女同事心花怒放。

出去玩回来给大家带吃的、带钥匙圈、带冰箱贴……无论带什么，都没有护肤品实用。何况人家带的还是国际知名品牌，不是号称本土产品实则超市打折的便宜货。

对于男士，严佳芝也有打理，每人送上一份印有MADE IN USA的零食。

大家都很满意，一群人围着严佳芝说话，好奇她的旅行。

他们不会知道，这些看似名牌旅行套装小件，只是酒店放在浴室里每日更换的洗漱用品。零食则是从美国机场贵宾厅打包回来的。

“哇，佳芝姐，你还买了新包包。”

“是男朋友送的吗？”

“对对，佳芝姐有个律师的男朋友，你们一起去美国玩的吗？”

背在身上半天的名牌包，终于被人发现了，严佳芝优雅地撩了撩刘海，将名牌包放在了桌上，淡淡地说了句：“喜欢，就买了，不需要靠人送。Joey很忙，最近是不会有空陪我了。”

同为女人的同事脸上立刻浮现了羡慕的神情，果然是严佳芝啊，就是如此洒脱而随意。

正当严佳芝准备向同事们绘声绘色回顾美国五日游（其中一天全部用来转机）的精彩自由行之时，同事们鱼贯而出。

“去哪儿？”严佳芝抓住一人。

“开会啊，王经理上周就说有重要事项宣布，哦，佳芝姐你出去玩了，不在。”

王经理是公司行政和财务的负责人，他与公司创始人陆总，销售总监陈总，技术总监顾工四人，堪称金金子中年版F4。

年近五十的王经理笑容憨厚，讲话慢条斯理，自带慈爱光环，加上他发福的体型，就和一尊弥勒佛似的。

他把玩着手中的念珠，慢悠悠地开口：“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大家先听那个？”

顿时，会议室里所有人安静下来，警惕地望着他。

上次王经理那么说的时候，好消息是“大家终于不用在CBD早高峰抢停车位了”，坏消息是“因为公司连年亏损，要从外滩中心搬到中环商务区”。这两块地的房租大概相差一位数。

也就是从搬离可以俯瞰整条黄浦江的江景办公楼开始，金金子就没有再发过抵得上小半年工钱的年终奖。

所有人都知道，公司开始走下坡路，从运营商那边来的客户越来越少。随着物联网行业技术壁垒的消失，客户们开始自建平台逐渐从LUNA撤出。

这几年金金子公司里有能力能跳槽的都已经走了，留在公司的都是准备混日子养老的。严佳芝也早就拿到了一家背景雄厚的创业公司Offer，就等着新老板召唤，随时去报道。

在众人皆露出惊慌表情之时，王经理笑眯眯地解开谜底：“这次的好消息是，去年、前年以及大前年答应大家的年终奖，终于可以发了。”在众人的嘴角还来不及上扬之时，他继续说道，“坏消息是，只有部分人拿到。”

台下炸开了，谁都知道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立刻有人大声抗议：“为什么啊，为什么只有部分的人能拿到？”

“因为大部分人会在年底前，离开公司。”一个陌生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来，冷冷地浇灭了现场的热度。

在金金子员工们疑惑的目光中，一西装男子踱步走进，面色冷峻，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焰。

严佳芝差点跳起来，他不正是在飞机上以戳穿自己为乐的没素质男士？

金金子的陆总低头跟在后面，脸色苦兮兮地向大家介绍道：“各位，寰宇资本已经拥有了我们公司大部分的股份，李总是寰宇资本的投后管理人，被董事会任命为金金子的执行长，从现在开始公司由他管理。”

翻译一下就是：为保全公司，创始人卖了股份，以后公司由外人说了算，大家自求多福。

在业界大多数公司的创始人，会在五年内被撤换掉，无论他们是否情愿。就算是乔布斯，都曾经被踢出过自己一手创办的苹果公司。金金子终于也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对于员工而言，总比直接破产好，至少还能发个年终奖什么的。

李砺扫了眼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员工，眼神不期与严佳芝相遇。尽管严佳芝很快就假装看手机避开了，但还是看到了他眼中浓浓的调侃和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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