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说过幼福,素王不再淹留,于是披上氅衣,告辞而归。
中庭月辉如雾,笼着罗汉松假山,似是一重轻纱。风声如怒吼,将他的厚重袍衣吹得微微翻飞。
他第一次身临这庙宇,忽而记起那天在张府的灵堂里,惊鸿一瞥那个独自哭祭的女孩。那也是一个月色隐淡的夜晚,连排的烛火里,那女孩子挂着泪珠,受惊地看着他。明明连她的面貌也未看清楚,他却突然在此刻想起来。
郦邑公主走后第一个冬至节,她的灵位孤零零停在庙中,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而随着她的退场,显赫一方的张侯府似乎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纵使烈火烹油,金玉满堂,谁能料到日后瓦解冰消,惨淡收场呢?
他感觉自己今天似乎格外多愁善感,于是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位长辈,虽然在她生前他从未得到过那个答案,他很遗憾,不知道还要遗憾多久。
——
张籽心惊胆战地听完他们的一长篇叙话,她本来就担着心病,结果虚惊一场,缓缓松了口气。
幼福重新赐座,显得心事重重,没说两句便允许张籽告退。
她在奴婢的陪伴下走出繁花锦簇的公主厢房,身后烛光透出来,将她的影子长长打在地上,犹如一只劫后余生的鬼魅。经风一吹,她微微感到一丝晕眩,身子支不住,忙裹紧斗篷回自己房里去。
小桌上摆着一盘柿饼,是晚饭时留下的,她没来得及吃就莫名奇妙地被四公主请了过去。原来如此,也许就是她在廊下看烟花的时候,四公主也正遥忆宫廷,恰巧见着她的。倘使自己彼时吃着柿饼,便也就没有后面一段风波了。轮到现在有功夫吃时,心情却过去了。可见她对这柿饼无福消受。
张籽笑叹一声,把柿饼装盒,取了发带将长发简单挽起,拎起食盒便往小佛堂走去。
——
小佛堂离前殿隔着中殿和玉藻池,是特别为供郦邑公主的长生牌而空出的一间小庙堂,素来已然十分清净,在冬至夜更显得清幽僻冷,甚至有几分可怖了。
张籽早已习惯了深山古刹的诡异氛围,倒是安之若素。
但当她在供桌上摆出柿饼时,她敏锐地发现,在她之前曾有人造访过。她其实未必能找出特别的蛛丝马迹,仅凭直觉而已,她感到不对劲。
“谁在里面?”她背靠供桌,手藏在背后,小心翼翼地摸到一个烛台,攥住。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寂静。她听着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眼中闪过恐惧、犹豫,逐渐变得镇静而冷厉。
她将烛台高举在面前,如同走钢丝般警惕地挪步,压低声音道:“此处所设的是郦邑公主之灵位,你如果胆敢造次,必逃不了杀身之祸。”
黑洞洞的屋舍,像张开獠牙的野兽,隐藏着危险。
张籽也不再出声,烛台在她手里是唯一的光明,而一旦出现危机,她会毫不犹豫扔掉蜡烛,把尖锐的烛台当成利器。她决不再坐以待毙。
她紧张地与未知的危险对峙着,直到终于,对方先败下阵来,逸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张籽迅速找到了那人的藏身之地,如猫儿一般轻巧地挪步过去。微弱的一点灯烛,逐渐趋退了黑暗,躲在梁柱后的那人露出身形,是个尼姑。
张籽正欲松口气,一瞬之间毛骨悚然——那竟然是个临盆在即的尼姑!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
她将烛台端近了些,仔细照出她的脸庞,头皮泛着剃度后的青白,尼衣藏青,她千真万确是居清庙的尼姑!只见她神态痛苦,额上冷汗直流,双臂拼命托住硕大的肚皮,竟似有千斤重般。
“帮帮我……”此刻哪顾得上身份,死亡战胜了理智,尼姑哀求地看着张籽。
张籽已吓呆了,忍不住后退一步,摇头道:“不,你不能在这生……”这是她外婆英魂的栖身之地,容不得丝毫的不光彩玷污它。
尼姑眼角滚落一行泪,绝望地望着她,伸出手,竟勾住了张籽一片衣角。
张籽像踩着蛇,瞬间汗毛直立,大步往后一退,竟顺势把尼姑扯倒在地。她惊恐万分,蹲下身去欲掰开她的手,却握了一手血污。她羊水破了,眼看要生。
张籽年纪小,何尝经历过一朝分娩,见着血,第一反应便和死亡挂了钩。清白,生死,荣光,耻辱,万千思绪在她脑海里倏忽掠过。
管她如何,身为尼姑不守清规戒律,不只居清庙,连郦邑公主也要跟着蒙羞。
不管她又如何,生死清白,孰轻孰重?
她拿不定主意。女人生孩子确是如同半只脚进鬼门关,但不是一定会丧命。可张籽不懂,她亲眼目睹了太多杀戮和死别,她受不了。
就这电光火石的犹豫,她顿生恻隐之心。
张籽跪在她身边,在稍远的位置上放下烛台。光源稳定了,黑暗之中,照出一方光明。她将俯在冰凉砖地上的尼姑扶起,让她比较不吃力地靠在梁柱上。
张籽哆嗦着嘴唇,握住她异常湿热的手,害怕得流泪,却坚定道:“我要怎么做?”
尼姑依偎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额上是因为疼痛暴起的青筋,眉峰紧蹙,面庞说不上的扭曲。她的胸脯急促起伏着,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楚,几乎无意识地低喃:“求求你……”
张籽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她明白自己必须要稳住,她虽然不能代替她承受痛苦,但只有意志坚定,才有一线生机。她镇定住心神,安抚她:“别怕,我不走……”
“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四野俱寂的佛堂里,突然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张籽心中猛然咯噔一记,警觉地循声望去。
洞开的门口,不知何时已有一袭修长身影立在那,撞破了小佛堂里的隐秘。
张籽不禁脊上一冷,打了个寒战。
那人缓缓走进来,似一个冷酷的幽灵,到得烛光照亮的附近,徐徐露出金线双兽勾头鞋,朱红的朝袍裙裾,和黯色的厚重氅衣。
张籽彻底失去冷静,居然是素王!
任谁也没想到,素王竟会选在此刻前来夜祭,竟然就这般的不偏不倚!
张籽冷汗直流,心里飞快盘算对策。可尼姑此刻却迫在眉睫,丝毫也等不得,痛苦万分地迫出一声叫喊,霎时间半身尼袍尽皆濡湿,就连张籽的衣裳也遭了殃,冰凉下去后,大片潮漉漉的贴在皮肤上,在寒冷刺骨的冬夜,真令她一阵作呕。
可张籽却没有推开她,耐心如故,拥抱她为她取暖,头也不回,冷静而清晰地道:“请你不要过来,殿下。”深吸一口气,将发飘的声线拽住。
素王差点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今夜委实是太离奇了些。倘若不是他中途又折返回来,怎会目睹这等荒诞吊诡之事?更诡异的是,这女孩还是个绝无仅有的大好人,居然容忍尼姑就地生产——换作是任何一个承训受教的世家,都会毫不留情把她撵出去吧。
张籽心里的害怕殊不知已到达顶点,仅凭她对素王那一句话,他若追究起来,她纵然有一百张嘴也脱身无计。事已至此,已经毫无退路。
她真是追悔莫及,为着个破戒必死的人,值得吗?也许张二能够眼睁睁见死不救,张夫人能兵不血刃地将她逐出家门,她却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她仅仅只是不忍心而已。值不值得的,罢了吧。
张籽紧紧抱住了尼姑,她觉得自己是同病相怜的人,鼻尖酸楚,已分不清是害怕抑或是自哀,抑着喉头哽咽对素王道:“冬夜凄凉,她不能吹风,劳烦殿下关上门吧。”
素王不由得一震,他确信张籽不会不知此事的荒唐,可他不信世上有这种人,明明对自己绝无好处,却依然要去做。她罔顾了自己的善意提醒,他原该气的,却为她的孤勇迷惑了。
善恶生死,于他这样身处权力斗争的人,只在生死上看重,而对善恶嗤之以鼻。他的未婚妻、她的姐姐也是同类人,所以尽管他不爱她,却对结婚不置可否。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设局对付南司的冬至夜晚,却在圈套之外,见到久违的善良。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设置——关闭网页小说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