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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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此,他倾向于认为近百年来辽金史研究“之所以始终比较沉寂,在各断代史研究中处于相对落后的地位,其根本症结就在于史料太少,而且由于没有新史料的重大发现,无缘形成学术新潮流“[18]。他列举近代以来几乎各断代史都有新史料的重大发现,连西夏王朝都有黑水城文书,“惟独明史和辽金史没有重大的新发现。明史研究一直比较沉闷,可能与此有关;辽金史研究的困窘则更能说明问题“[19],可谓三复斯言。新史料出土固然能极大推动学术发展,如没有甲骨文,殷商史很难重建,更不可能成为显学,但认为缺少新史料就难以取得进展,窃以为也是偏颇的。明史研究并未如他所言那么沉闷,而他列举魏晋南北朝“新近也有吴简出土“,如我们所知,20世纪魏晋南北朝史取得了重大进展,而陈寅恪、唐长孺、周一良、田余庆、罗新等数代学者所取得的成就得益于新史料者甚少。

固然没有史料,一切无从谈起,但治史却不能寄望于此——钱大昕天纵奇才,但他早生数百年,不可能赶上研究甲骨文。和社会学等学科不同,历史学不能自己创造材料,任何时代的史学家所面对的都是一个多多少少不完整的历史画面。但任何史料最终都有待阐释,正是在这里,我们得以窥见一个学者的史识与特质。妨碍我们深入理解历史的,常常并不是史料的匮乏。

窃以为史学家最关键的学养还是史识。陈寅恪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所引材料大抵是最习见的正史材料,而独其能阐幽发微,道前人所未及,确为一代良史风范。即使今人在史料的占有上超越陈氏,却不见得能独具他这样的洞见。而且容我直言:片面强调史料的占有,将使路越走越窄,如不另辟蹊径,后人又如何超越?这犹如自清代以来的汉宋之争,汉学重视考索,宋学却致力于义理的探索,而视名物训诂为破碎琐屑;但强调过甚的宋学又流弊于空疏。训诂与义理这两者必须保持一定的平衡。

说到底,还是要靠人。新史料的出土不可预见,那么只有做方法论上的改变:或是将原先不视为史料者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陈寅恪“诗史互证“即一例);或是引入新的方法论,改变视角甚至达成典范转移,这一点该书中引入文化人类学便是。但刘先生对原始史料极熟,对人类学等新方法则显得有些不够熟练,这一点上王明珂已有突破性进展,其对国外相关研究成果的利用也是刘先生有所不及的。[20]在这一点上,刘先生体现出他的问题意识是史学家的,而非人类学家的。

在立论上,刘先生大抵是凭史料来谨慎推出结论的,而非那种以强烈的问题意识为导向的研究。刘先生这种方法受社会科学影响较深,本身也有可议之处。他虽然指出“五德终始说“在南宋之后就在官方的“正统观“讨论中消失不见了,谶纬、封禅、传国玺等相关行为也渐渐淡出,但这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结论,而非进一步展开讨论的大问题——也许是他觉得这超出了辽金史的范畴。

刘先生的一些观点我也有保留意见。如《女真的汉化道路与大金帝国的覆亡》一文,强调彻底汉化是金朝覆灭的原因,认为“女真人的汉化彻底销蚀了其传统的尚武精神,使得这个昔日强大无比的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铁蹄下变得不堪一击“[21],这一判断窃以为是有些夸大其词了。铁木真1206年被称为成吉思汗,同一年金朝宣布允许猛安谋克户与州县民户自由通婚,次年“诏策论进士免试弓箭、击毬“,刘先生认为这是彻底汉化和金朝军事力量衰败的两个标志性事件,但金朝1234年才在蒙古、南宋夹击之下灭亡,抵抗蒙古军28年之久,在蒙古的敌人之中算是极顽强的一个,无论如何很难说是“不堪一击“的;而金朝作为蒙古世仇,蒙古对灭金战役一向是倾尽全力打击的。如刘先生所言:“金朝之亡国,并不是由于君王的无道、政治的腐败、吏治的衰敝。“[22]《金史》卷一一九赞语亦言:“金之亡,不可谓无人才也。“[23]纯因军事力量不及外敌强大。但说实在的,在不世出的军事天才成吉思汗所率的史上最强大游牧骑兵面前,金朝即使不汉化也未必能改变覆亡的命运。汉化最多只是未能延缓这一进程,根本原因仍是金朝未能控制蒙古高原的局势,这又有深刻的历史背景。何况汉化也为金朝带来好处,即增强其合法性。金覆亡时奋力抵抗的忠臣义士大批涌现,为历代所罕见,即是明证。这是汉化甚浅的辽、元二朝没有的事。

从全书基调来看,刘先生基本是将辽金史作为中国史的一部分来加以研究的,而非置于整个东亚或欧亚大陆格局下,很少谈及当时国际政治。虽然他意识到了日本学者常将辽金史放在东洋史的大格局下,而中国学者则多将之视为中国王朝史的一部分,但他本人似也未完全逃出这一范畴。虽然他主张辽宋金史应兼通[24],但对宋史及宋人对辽态度、辽的存在对宋的意义等问题,没有探讨。自来有治宋史而兼治辽金史者(如《邓广铭治史丛稿》),治辽金史而兼宋史者却甚少。

近年来的历史研究有两种看似相反的趋势:一是强调大视野、全球史研究,二是研究专题越来越细化。但这两者并非对立,本应结合在一起。一个好的史学者应具通史之才,致力于解决具体问题,方能以大搏小、以小见大。本书的多篇论文观点在这方面堪为表率,但似有一个潜在的问题,即刘先生过于强调辽金史研究的断代性质,以至于他所看待的这段历史,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是有边界的。但正如刘先生本人已认识的,虽然历史研究的课题必须有边界,在思考问题时恐怕还是尽量打破这些边界为好,许多历史问题的延续性或许更强过断裂性——例如,宋对辽金的态度、辽金元史本身都具有某些潜在的延续性。像辽朝国号与蒙元国号的二元特质、金朝五等人制(女真、渤海、契丹、汉人、南人)与蒙元的四等人制(蒙古、色目、汉人、南人)、金朝的猛安谋克制与清朝的八旗制度等,在诸多层面都是可以互为映照而激发出新的思考和问题的。实际上,辽金史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们树立了异族入主中原的模式,而为后来元、清两代所模仿“[25]。女真的汉化,常让人想到后世满人的相似道路,但如果大胆设想一下,金海陵王贞元元年(1153)迁都北京之举,与北魏孝文帝之迁都洛阳也基于相似的逻辑。《金史》卷八《世宗纪下》载海陵王“恐上京宗室起而图之,故不问疏近,并徙之南“[26],平毁上京,以绝后念,“取消女真化“运动,积极准备统一中国,但结果,引起了帝国内部的失衡,以致亡于北边兴起的野蛮力量。历史并不重演,但这些相似性似乎意味着,当北族进入华北时,到一定时刻,它们会遭遇到某些同样的问题。历史事件并不是孤立的,更不应孤立地看待它们,如果把不同的事件与事件、人物与人物、地域与地域联系起来,必有助于更深的理解。治史者不如更多地着眼那些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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