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章 外篇其二 调寄少年游（上）
扼住群山要道的险要位置，凌空拔起的一座宅第，是江湖中曾经也蜚声一时的“九恶山庄”。单听名儿也知道，这地曾经也不是好惹的主，据说当初就是绿林起家，黑白两道，正邪两途，均有涉猎；后来被列入胤魔八教之一，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如今一位不速之客正站在山庄的前厅，朝主座上的年轻庄主伸一只手出来：“借我点钱。”
来找贼祖宗要钱，这大概是头一遭；庄主冯尘涴哭笑不得，歪着身子道：“你这回又偷跑出来了？”
王争挑了挑眉，撇开视线：“我想去哪去哪，怎么就是偷跑了？你怎么跟我大娘 似的，借还是不借？”
“我说你怎么回事吧，多少人想拜入南派教宗门下不得，人家现在赶上趟来求你，你倒拿佯起来。”
王争瘪嘴道：“反正我不要他教，谁愿意去谁去吧。”
“次次人回来要传你武功，你次次都跑，这回没地方去了，跑我这来了。”冯尘涴笑着拍拍座椅，两个长开了的大男孩儿还像小时一样挤在一张椅子上，只是尖锐的骨骼都磕在一起，攒出点生长期的疼痛来。
“反正我不稀得见他。”少年脸上漾出一层薄红，鼻头生出汗津津的痘印，“你总该跟我站在一边吧？！”
“我当然是你那一边的……但钱不能借你。不是我抠……我上次已经被你大娘揍了！！……这次你爹要是知道——”
“——他才不是我爹！”王争赌气地转移目标，把憋屈了一路的气都撒在自个青梅竹马身上，“好你个冯尘涴，还是不是兄弟了，不借就不借，我走了！”
“哎——你走，你往哪走去，王大胆！你吃什么呀，晚上住哪儿？道上有坏人啊……你等等我啊！……”
王争气吼吼地往外走，心里头一团乱麻似的，也像这阵子窜个头带来的阵痛一样，一阵一阵地戳人。他如今不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很多事情掉头来一想，自个也明白了几分。可越是明白，便越是难堪，更又兼痛苦，打翻五味瓶似的到处不是滋味。江湖上任谁都讲他爹的好，可他害得大娘那么难过，旁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大娘不会哭，泪水只往肚里咽的。不管旁人怎说，大娘与他来说就与亲娘无二，从未待他有一分不好；在王争看来，王樵就是戏本里都写不出的负心汉，从没有做过一天做父亲和家主的责任，成日只追着那狐狸精跑！
最可恨的是，那狐狸精是自个的亲生哥哥……
比起王樵，王争更不敢去想的是喻余青的事。随着年岁渐长，五官长开了，他从水里看着倒影，也觉得自个有三分像那人——一样的脸盘，一样的眼角，任谁也逃不开的血缘关系，到处提醒着他这一事实。个头窜高，骨骼长开，自己会变得越来越像这个人……
更可恶的是，这个人坚持要收他为徒，——当然，除了王争自己，所有人都赞成。
去年王樵和喻余青便为这事回来过一趟。大娘像没事人一样招待他们，就好像她当真已经看开了，也同意了学武的事，让王争出来跟他们走；“我不担心，里外樵哥也在一旁看顾呢。再说，长序相传，父子授受，的确是十二家一直来的习武规矩……”
王争躲在房里不出来见那两人，但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他把被子蒙了头，柜子抵在房门口挡住，整个人蚕蛹般地在床上结了茧；被角缝隙里透出的微光让他想起小时候半夜里晃动的油灯，起夜时总能望见大娘坐在底下纳鞋底，缝衣服，似是久久不睡，他便走过去环抱住养母单薄的肩膀，她的身子总是冷得不太正常，因此也从不跟他同屋睡。但争儿知道，她也怕冷，她也会难过，她也是活生生的人。
‘大娘，你不睡吗？’
‘嗯，争儿去睡吧，大娘睡不着，起来替争儿多做两件衣裳。’
‘我不要衣裳……我有好多了！大娘，你又想爹爹了，是不是？’
‘我不想他。我早就不想他了……我有争儿就够啦……’
‘骗人！那你为什么哭？’孩子把软糯的小手遮在她始终干涸的、琉璃珠做成的眼睛上面。‘我不要你哭，等我长大了，我去把爹爹找回来。’
女人精致的、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容颜看上去像是被烛火的阴影照得显出几分苍老，
‘争儿，你再长大点就明白了：你这个便宜爹爹是天底下最重情重义，也是最无情无义的人。旁人谁不愿意醒着做梦，他却是睡着与醒时一般清醒。我们都早点从这虚假的身份里解脱出来比较好，否则有一天，你会比大娘更伤心的。’
当时他不知道大娘这句话的意思，后来他明白了；明白的那一天，就好像揠苗助长一样，猛地被人从泥里拔出了一截，痛得死去活来。
王樵在外头敲着他卧房的门，“争儿？你躲着我干什么，有啥事不能和我摊开了说，我们谈谈。你哪儿对爹不满意了，爹改还不行吗？”
王争呼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没躲你，但你干嘛把他带回来？”
“……这是他家啊，他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王争又呼地倒回去，把被子猛地盖过头顶，露出一截水葱似的瘦伶伶的脚踝，闷闷低声咕哝，“我不喜欢看你们在一起。”
门外那声音倒是一顿。“……这还真改不了。”
——靠！
“总之！我不跟他学武！我不要见他！！别来烦我了！！你再逼我，我出家当和尚去！少林寺功夫也不错啊！！”
王樵被噎住了，一时竟然找不着词来反驳，又觉得好笑又被吓着了，祖宗诶，可不能再来个真出家的了，自个真是个错误示范，简直上梁不正下梁歪。
“争儿，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他答应过你生父……这武功向来都是父子相传……”
王争整个儿团成团地炸了，隔着一扇门板对王樵吼道：“你才是我爹吧！！要说父子相传的规矩，我不该跟你学才对吗？！”
王樵愣了愣，他的答话平静无波，却仿佛一瓢冷水兜头浇下：“可我不是你爹啊。”
“你现在长这么大了应该早就知道了……姽儿也说告诉过你了……再说我这误打误撞的哪能教人功夫……”他困扰地抓了抓头发，“哎，这么说来是挺不好，没考虑周全……你要是觉得别扭，不如把姓改回去吧？你也该和阿青一样，是‘余’字辈的——”
话没说完，只听屋里头一番啷当踉跄，像是小少爷拆了屋子，急忙把门打开一看，后院的窗户被拆了，这小子居然和当年的他一样，越窗翻墙，气冲冲地离家出走了。
王争想东想西，越想越气，嘴瘪得能挂油瓶。冯尘涴气喘吁吁地从后赶来，拎着一大包吃的穿的，牵了匹健马追上。“哎，你说你，叫你王大胆你还真一次比一次胆大包天了！……也难怪他们担心你是吧，你说你就那点功夫，在这江湖上乱走，又没钱，还不会武功，万一被别人知道了你是……金陵王家小少爷，多少人等着绑票你呢。你大娘又要急得不行了。”
王争看了看他手里沉甸甸的包裹，转怒为喜，笑着夹手去夺，却捞了个空，冯尘涴使了个小擒拿的手法，将包裹换到另一只手上，“这可不是给你的。我直接给你钱，到时候你大娘找我兴师问罪，还附带你那……师父和爹爹，把我这山庄踏平了。你要去哪，我陪你去，相互也有个照应。有我一口饭，包准你饿不着就是了。”
王争赌气起来，“谁要你管？”他争强好胜，性子比喻余青还要明上三分，当即猱身一转，伸手又去夺，“我怎么没学过功夫，我大娘也教过我——”但冯尘涴手上动作越来越快，他便顾不上说话。二人拆挡腾挪了二十余招，那包裹就没有离过冯尘涴的身子，“争儿，不是我做哥哥的说你啊，拜个名师，学个功夫，天经地义嘛，不至于——”
“天底下那么多高人，谁都能教我，偏他不行！我跟薄大伯、文叔他们学也一样啊！逼急了我去武当、去少林，哪里不能学武！”
冯尘涴换过一口气，仗着个头把包袱举过头顶，“哎，不是……你为什么这么不想跟喻宗主学功夫啊？他的本领独步天下，虽然没有明言，但参加过那场登楼的人，都把他和你爹看作是武林至尊啊。你爹那功夫又特别不好说，所以他基本上就可以说是如假包换的天下第一哎。这两年传闻说更加精进了……有这样的人做师父，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到哪里求学，还能比他教得更好？”
“……我不喜欢他。”
“谁喜欢自个师父啊？熬几年就出师了——”
“……跟你说你也不明白，”王争赌气撤了手，翻身上马，“你跟不跟我来？”
冯尘涴赶紧上马追上去：“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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