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愿河清人寿(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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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愿河清人寿

王樵道:“先救人要紧。”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血糊拉碴的,裸露在外的地方几乎快没剩下一块好皮,像放在血缸子里浸出来。喻余青咬着牙给他裹上肩头的血洞,听到这话忍不住眉尖一蹙,嘴角一弯,是个疏落的笑模样。“正救着呢,”他这样说着,手上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我没事……”王樵龇牙咧嘴地说,但他不像是没事的模样,止血的药粉刚撒在伤处,便被血水冲开了。王樵看他忧心神情,微微笑道:“唉,这多浪费……还不如那时都给你喝了。”喻余青剜他一眼,作势要打他,到底又舍不得,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撕下半截衣袖要替他再裹伤,突然一声轻响,一枚金盒从袖中掉了出来,已经在刚才剧斗当中被震得四分五裂,原来是柳桐君赠与他治伤的灵药,急忙从中检出那株化丹雪莲,在口中嚼碎了,敷上他伤处;又将蛇菰聚魄丹喂他吃下。这灵药非比寻常,血流登时缓了,气息也喘得匀畅许多,原本冰凉的手心透出些暖意。喻余青心下一松,只觉手足酸软、尽皆脱力,往王樵身上歪倒,竟一时站不起来。王樵揽住他腰肢,将他头颅枕在自己肩窝上,手指轻轻顺着背部督脉一系为他理气。二人劫后余生,交颈相拥,无比坦然,再不把旁人眼光放在眼里。

另一边,那精钢打制的隔板暗厢被翻开,已经有人下去查看了,从底下喊出声来:“不行!这石门太重了,人力推不动,应该另有机关才能打开!”

石猴虽然精熟这楼中机关,但这乾坤门王潜山却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也毫不知情;精通机关之术的贝衍舟又被困在山腹之内,众人都束手无策,只得齐齐向王樵看去——再像被烫着了似的抓紧挪开目光,或左顾右盼,或目不斜视,或眼观鼻鼻观心,就仿佛他俩周遭有一道结界,竟没一人敢去出声打扰。

王樵尚未开口,喻余青已知他心中所想,哂然道:“我现如今方悟了,有人喜欢花天酒地,有人喜欢金银财宝,而你根本只是喜欢救人。”

王樵微微一笑,隐隐想起他们刚出家门时的过往旧事,轻道:“是,我就这改不过的癖性,就喜欢看所有的都好好的,一切都是舒坦的模样。我恨不得山永远都青葱茂郁,河永远都清朗澄澈,天永远都晴空万里,人永远都情深寿长……一如清风明月,万古长存。你说好不好?”

喻余青枕在他肩头,许久才轻答了一个好,像许了什么郑重的约定;继而眉眼一弯:“我依了你,但得约法三章。”

王樵笑道:“那我也要约法,不过不用三章,一章就够了。”

二人勉强撑起身子,相对盘坐于十二归元阵中央,提气运功,臂如摆云,怀如抱月,身遭气息翻涌,尽聚于四掌之间,凝成一片清光,暴涌而出。一时间阵中所有铁索突然瓮瓮震响,旁人急忙尽皆退到阵外。但见那黑索彷如活物一般,被阵中流动暴涨的真气催动,沿着地上或直或曲的阵法横竖,在二人身遭纵横盘旋。喻余青眼底金光甫现,王樵掌中凤痕凝然:

百年虽长,一个情字谁参破;此生太短,三问爱汝可值得。

那些阴差阳错的,未宣于口的,愤恨于心的,常记不忘的;那擦肩而过的,欲语还休的,辗转反侧的,生死茫茫的;那是心如烛泪,相思成灰,那是沧海桑田,灯火阑珊;那是眉间风雪,肠中冰炭,那是血书涸尽,棋至终盘。

无需言说,更无字象形;所有的天长地久,到头来以心传心。

二人无需会诵,同声偈道:

“一变为天地未合之数,二变为天地已合之数,三变为龙马负图之形……”

“上二十五,天数也。中贯三五九,外包之十五,尽天三天五天九并十五之位。兹所谓天垂象矣……”

那黑索越转越快,相互嵌扣,繁复万端,整座楼机窍震动,万本归元。

十二楼顶端的九天璇星图陡然锲合索阵,被牵转而动,中央天璇嵌开一隙,竟从当中旋开一处天穹,彷如日月轮转那般,割出一道弯月,渐渐变圆,在楼顶当中;外头那连绵月余的梅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厚重的云层里透出清光一隙。底下十二归元阵当中阵眼开阖,乾坤门也同样应声而开。

只见阵中人已然仿佛化作两道光影,纠缠一处,难分彼此。二人功力来由全然相反,又恰如榫卯,相反相成,仿佛殊途同归。正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一者竭尽生平造化,夺天地之奇玄险悖,仿佛举世无双的利剑青锋,冲天出鞘,直刺苍穹;一者敦淳朴拙如大地之坚,以退为进,以地掣天,就如浑厚坚韧、风雨不动的无名之鞘,虚怀若谷,敛刃藏锋。

二人掌中御风掣雷,已汇聚平生、臻于极致;同时拍出,只见两道光芒一撞,糅做一处,猛然绽开,金光冲天,紫气驭地,化作身遭万千光点。但见云开雾散,万里长空若扫,一轮明月正悬穹顶,清光刚好从楼顶天穹透入,一道明光仿佛无形的绳索,连起百年岁月,穿透两处穹窿,照入混沌漆黑的山腹当中。

众人一声欢呼,冲往乾坤门,七手八脚地将文方寄与贝衍舟拉将上来;更有人来回奔走,脱衣结绳,再缒人下去救助伤患。 文方寄倒在地上,他为了撞响那石门撞得头破血流,这时几乎昏死过去,人事不知。贝衍舟挣扎着爬去,想将他翻抱过来,解开几乎勒进肉里的绳索,一面唤道:“……方寄、方寄!……你还好吗?”却倒吸一口冷气,才见他被布条裹着的一边手掌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胸口一片衣襟也已然烧烂,皮肤也灼伤了一大块。原来跳下去救贝衍舟时,为了挡住不让他坠进水里,自己已被石灰沸水灼伤,但他一直隐忍不说;后来攀爬牵扯,绳索更是将被烫烂的皮肤磨至见骨。他一声不吭,咬牙硬忍,早已满嘴鲜血。

贝衍舟看着他握剑的手竟成这副模样,一下子哽住声响, 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汤光显远远瞧见,急忙拨众而来,查看他手上伤势后,也摇了摇头,迅疾点了他胸口及上臂几处穴道,拔出腰间佩刀,点燃火折,烤过刀身。贝衍舟陡然伸手欲夺刀柄,汤光显一顿,他心中恨这邪魔已深,心想若不是你,小方儿那般乖巧的孩子,如何能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抬头见他泪光莹然,嘴唇被咬得发白,可环顾周围从底下救上来的人,哪一个不蓬头垢面,浑身血污,或者吸入太多烟尘昏迷不醒;但贝衍舟身上连个印儿也没挨上,一片灰尘也没沾染,像被护得妥妥帖帖,一根发丝也舍不得伤了。还能是谁护得呢?他只得长叹一声,知道此时计较已然无用,道:“……贝先生。方儿这条手臂保不住了,不现在切了,徒受其害。”

贝衍舟咬牙道:“……我知道。想请汤帮主借刀一用,我来动手。”

文方寄悠悠醒转,头脑里一片麻木钝痛,听见他们对话像听着旁人的事。他看见汤光显的眼神望着他,便点了点头;他想若是以往他一定会大哭起来,哀求万万不能砍掉他用剑的手。但现在他不能哭,也不能求软告饶,撒痴撒泼,那些软弱自五年前起便给他一股脑地封箱装好,丢进旮旯里了;他总要在贝衍舟面前撑起一副揠苗助长般拔高的个头和模样,好让自己看上去更配得上他一些,能加快脚步,哪怕走得气喘吁吁也要赶在他身边和他并肩。

他身子难以挪动,只能勉强看到贝衍舟一言不发地在身旁忙碌,烧燎刀身,又借了一袋烧白烈酒,这才将这已长得手长脚长的家伙抱在怀里,倚在自己肩上,才觉得他长得有多高了,比自己高了有大半个头——他早不是孩子了。

“没事的,”贝衍舟低声道,“我给你做一只金手,里头能发四十八种机括。和平常一样的,你都觉察不出来区别。”他低下头来时,文方寄看见他睫毛也是微蜷的,月光在耳后络出一圈银边。“听上去好丢人,”他喃喃道,“我会不会梳头时不小心扣到什么,把自己脑袋扎穿了?”

“梳什么头,”贝衍舟愠道,“我帮你梳。”

“那要是洗澡……”

“洗什么澡!”弇洲先生眯细了眼睛,狠狠替他扎紧了臂带,“也想我帮你洗?”

“那睡觉时扎到了旁人……”

“睡觉!你还想和谁睡觉?”贝衍舟狠狠道,“你自个孤枕一辈子吧。”

他咬开酒塞,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对嘴朝他喂下。那一口火烧烈酒烫穿肠胃,麻痹中枢,辛辣又轰烈,像裹挟着许多未曾言说的话语,一路熨至心底;而与此同时,那一双有修天补地之能的巧手稳稳握住刀柄,毫无犹疑地猛斩下去,像他处置所有巧夺天工的造物一般,干脆利落已极地截断了朽烂的肘臂。

文方寄痛呼出声,但牙关硬生生咯住没咬下去,怕先伤了对方送进腔来的舌头;好久以后他才从辛辣当中尝出吻的甜味来,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他似乎等这一个吻等了太久,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血气直往头顶上冲,整个人晕乎乎的,却也不知是身子失血还是头脑充血,似乎也便没有那么疼。还待再多缠绵一刻,可那人却抽身退去,低头替他止血,挑除碎骨,剜去烂肉,涂抹药膏;好在已点了穴道,血流得并不多,一口烈酒之下,续痛也缓了几分。文方寄不敢去看自己失去的右手,他忆起自己一路来的所为,轻重权衡,自我安慰,思忖这算不算也是报应。

头顶上天穹里月光冷然,照在他的脸上;——啊,雨停了。他蒙蒙地想,明天会是久违的晴日吗?

贝衍舟一声不吭地替他裹好了伤处,怔怔看了一会,突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从他那双好看的大眼里扑簌簌掉下来,直接把文方寄砸懵了,人已扑身上来,抱着他肩头大哭不住。

虽早知道他是兴尽悲来,喜怒放歌的性子,但这一哭却把文方寄哭得头重脚轻,手足无措,心跳都漏了拍子,吓得动也不动;心想他当时沉了弇洲岛时也没如此哭过,哄也不敢,劝也不敢,倒是自个被惹得眼眶发热,却又暗地里不知怎么反而高兴得厉害;他不敢去碰他身子,怕一碰人影就碎了,一碰自己便醒了,一碰他又会将自己推远,而一切其实不过是又一场春梦绸缪;只好一动不动,任他眼泪透湿衣襟,呆呆望着穹顶,细看上头璇星纹路,才发现这楼顶与他平日里所见所想的尽皆不同。

“……别哭了,”他轻撞了撞贝衍舟的肩,“哎,你看。你的楼……”

那平日里爱偃机如命的家伙,这座楼仿佛耗尽了他生平心血,造时恨不能吃住睡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楼中,而这时居然连抬头也不肯去望,怀抱箍得文方寄快要喘不过气来。“你是不是傻?”他哭得眼底发红,像压抑了一生的泪都此刻一气流完了,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害你丢了一只手,还管什么楼?把我自己赔给你,够不够?”他一口气含着哭腔说完,不待回答,便又朝他嘴上狠狠咬去。四周天旋地转,璇星闪烁,他一手建造的绝世无双的偃机,此刻才应是它真正的模样:无数人惊呼赞叹的欢喝,那将来传承史册的记叙,百年后戏中摹写的唱词,突然便不再重要了;他捧着年轻人生得尖锐的脸廓,扎手的一截青茬从下颌冒出来,突然只想好好看他——他看够了一生的纵横榫卯,机括簧舌,却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一个人。

而连日的阴雨此时一扫而空,万里无云,露出深蓝如幕的夜色与万点繁星。一轮明月正在中天,像是水洗明镜,照得半山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银白胧烟,四下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仰头看去,只见楼中穹顶上璇星图开,月当天心,反射了山底水色,竟在穹顶上映出一片流动的水线;穹顶上原本的星图交叠在一处,里头透出的月光被水影连接成线,竟隐隐暗合周天归藏之象,武学根基扎实的,一看之下,彷如拨云见日,而不甚了了的,也觉得浑身周天轻盈,好像无声无息间便被这图形吸引了过去,不自觉脉络便跟行运转,内力流动不息,如川之行。没有片刻,竟然觉得通体流畅,若有所悟。

证空大师双手合十,喃喃自语:“这就是……真正的龙图吗?原来如此……图既是图,亦不是图,……阿弥陀佛!……”

阳乌子却怔怔流下泪来,道:“卑明老小子,你说你亏不亏?你多活一刻,不就能看到了吗?你徒儿有出息啊,我们这一辈人都输给你啦!!嘿,我阳乌子教不出这样的徒弟,是我输啦!你听到没?我给你认输啦!”

那图像是活的,流动的,富有生机的,随着潋滟水光轻摇,从穹顶映照在人心深处。喻余青看着这一些有些熟悉,想起在鬼蟾山上,斯人已逝,那副久远的画像映照水光,画中人也像是能动了一般活起来。他穷尽一生,钻研极致,终于也参破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武功;却也没有做什么问鼎江湖、称雄天下的轰轰烈烈事迹,只让一幅画活过来,陪他走完最后的一程。

王樵却看着他,那月色合着水波潋滟反在喻余青身上,拢着他像是月里走出来的人,银色的丝线在身遭游走,王樵懒得看经络周天,只想着像是他身上穿着天上仙人的衣裳。在所有人都仰着脖子,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上提起时,只有他一个人目光平视,一双眼只黏在面前人身上。

喻余青被他看得面上一红,不由得也挪开视线,道:“旁人都在看图,你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啊。”王樵坦然道,这问话他答了不知多少次,诚心实意,童叟无欺,“我想多看看,怕以后都看不到了。”

喻余青心中一个打突,却被他牵了手,道:“来,现在应是时辰了。……”他二人在全数伫立不动的人群当中走过,像缓缓在水中走过一群蜉蝣,像时间都停止了。喻余青问道:“他们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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