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六十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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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

做到最后,又一个套子充分利用,陆汀甚至不再有力气从邓莫迟身上起来,就让那大家伙继续待在自己体内,顶着软烂的生·殖·腔口,自己趴在人家肩头,被舒舒服服地搂着腰杆,缓缓地晃悠。

他们都静了一会儿,因为嗓子都有些哑,不过,当然,不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

“这算预支吗?”陆汀率先开口,亲吻唇边的耳垂,小声道,“老大,那我欠你好多分哦。”

“不用。”邓莫迟拍拍他的脊梁。

“什么?”陆汀好像没听懂。

“这次不用计数了。”

“但是我想还啊。欠的越多我不是还得越久?”陆汀又稍微坐直了些,舔舔他眼角的汗,“这次算下来,有好几千分吧,我现在才三百多分……”

“还一辈子好不好。”他拱邓莫迟的鼻梁,和人抵住额头,那么近,眼睛亮晶晶地望进他的瞳孔。

浮灯又漂了回来,邓莫迟停住它,按入水下。在这一瞬间也终于想通,只是一刹那间脑海里的古怪想法——这裂隙里的温泉到底像什么。像蚌壳。那珍珠在哪儿?是这盏漂亮的灯吗?显然不是。

“我在想,”他说起之前的疑问,“人怎么才能算是完整。”

陆汀侧过脑袋,和他脸贴着脸,呼呼喘着热气,也琢磨了一阵子,慎重地给出答案:“找到一件能让自己无怨无悔的事,把一切都拿出来去做,就是完整。”

那你就是我见过最完整的那一个了。邓莫迟想。

“好像也不对。比如我,老大,没有你的话,我就只是一半的我,好的都收起来,露给别人的都是坏,”陆汀却望着那灯影,笑笑地说,“因为我会觉得害怕。”

邓莫迟一时没有说话。

捋顺陆汀纠缠在额前的碎发,又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他学着陆汀刚才做的那样,亲吻陆汀的耳朵:“现在不怕了?”

“嗯,一点也不。”陆汀好像是惊喜的,把脸蛋搁上邓莫迟的颈窝,又一次放下了全身力气,只去依赖,只把自己交付出去。他没有去想穿衣服的事,也没去想什么时候走,更没去想先知的话,回忆那张蜡黄的脸。有邓莫迟在这儿,他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只需要珍惜当下。也许是因为太过放松,他居然迅速在人身上睡了过去,等醒过来,也没有被放在一边。

“从我被启动开始,您睡了一个小时四十三分钟,”Lucy严肃道,“宇宙大力怪先生,还是要注意作息规律啊。”

陆汀揉着眼睛笑了笑,破天荒没去顶嘴,很乖地站起来,迈开还在发软的腿,去池尾拿自己的浴巾。必须要回去了,到了这个点,邓莫迟肯定很饿了,也快要困了。

却听身后那人突然开口,说:“火星计划的前十八批移民,我想到他们在哪了。”

“什么?”陆汀诧然,转回身子。

“八成可能,”邓莫迟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一点都没有困倦的模样,眼中的光很锐利,像是点亮了很久,那是豁然开朗,也是势在必得,“你去过M01号接收塔吗?就在都城。”

第五十八章

所谓接收塔,其实是类似天线的大型信号收集器,M意为火星,系列一共十八台,分布在赤道一周。邓莫迟提及的M01就是其中头一号,塔台在都城中心落座,底部插在下层的平民居住区里,顶端直达中央特区,有时陆汀回家住上两天,就能从自己的窗口看见层叠霓虹与高厦之后矗立的塔顶。

尖而细,主体是钢铁材质,涂了醒目的防撞荧光涂层。

塔颈处还有一圈广告屏,内容基本上每周都会整轮地更换,据说即便放在特区对比,租金也是高昂得数一数二。当然,这座塔造出来不是为了投放广告的,它与其余十七座一样,有着单一而庞大的任务——与配套射电望远镜一同捕捉并传送来自火星的信号。

具体来说,那些选择迁徙的人,就靠这十八座尖塔与地球上的亲朋故旧保持通信。

陆汀跟着邓莫迟匆匆忙忙地回到工作室,从薄膜最西侧的山脉跨到南面的荒原,Last Shadow也只走了不到五分钟。下午刚刚离开,两杯没喝完的咖啡还搁在桌上,压着几张陆汀看不太懂的草图。陆汀把剩咖啡倒掉,清了清杯口的茶色垢痕,又倒上两杯温水,邓莫迟则在一台服务器后调整了一番,拆了几根信号缆,又补了几根新的,随后他坐回显示屏前,开始他的权限验证。

“那座塔离我家很近,不是毕宿五,是地上那个家,”陆汀把温水中的一杯摆上写字台,“我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它就建成了,然后过了两年投入使用,塔底还开了餐厅和歌剧院,但我没去过。”

邓莫迟点了点头,“已经完成移民的人,你能联系上几个?”

陆汀不明所以,实话实说道:“我没什么好朋友,上去的就更少了。”

邓莫迟正在着手修改一个工程文件,闻言微微眯起眼睛:“能说上话就好。”

“那有很多。”陆汀说着把通讯录打上写字台对面的光屏,用红色把移民者标注出来,看样子确实不少,随便截上一页,满屏的蓝色姓名中总会夹杂几行鲜红,“要我申请通讯吗?”

“嗯,”邓莫迟装好滤波器,又递来一个接头,“把这个插进去。”

陆汀看着那尖针一般的通用端头,意识到邓莫迟这是让自己把它插进手环的接口。插进去之后,他的手腕就和邓莫迟正在操作的那台电脑相连,又听那人解释:“它会把手环接收的信号传回电脑,用我刚才搭建的程序计算来源。”

“所以如果我现在和一个移民开始视频通话,咱们就能算出他的信号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时间尽量拖到二百秒以上,截取的波段越完整,得出的坐标精度越高。”

陆汀想了想,对这原理仍然一知半解。如果信号源真的来自火星,那也能精准定位吗?按照目前的公转角度来看,火星与地球分别位于太阳同一侧,即将面临擦肩,亿公里的距离, 一个信号源又能有多大,能让人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隔着偌大的太空,把它和周遭区分开来?

但他看邓莫迟心里有数,也就放心照做了。通讯录里的移民有几百号人,他要找到那种关系不太近的——打听不到他已经跟家里决裂的消息,但也不能太远,三分多钟的谈话时间,他总不能冷不丁找上人家,没话找话地熬过那些秒数,那样只会引人怀疑,况且跨星通讯向来按秒计费,对于移民来说,每周每人还有三百六十秒的定量限制,愿意在他身上耗上一大半的似乎也不多。

固然也不能使用本人的账号暴露行踪,陆汀用的是邓莫迟给他临时加密的虚拟账号,余额无限不用交钱的那种,不过只能等信号连通之后再介绍自己是谁。第一个拨通的联系人是警校头两年的班长,那人至少一米九高,一百四十公斤重,总喜欢跟陆汀不分伯仲地掰手腕,平时也对他比较友好。

除去“地外通讯”应有的延迟,通话大约持续了三分半钟,陆汀说,同学聚会提了一句,就想看看你最近怎么样了。班长先是十分惊讶,像是没想到班里最不合群的那位小个子会主动联系自己,接着很快就热络起来,跟陆汀普普通通地聊了些旧事,还展示了自己在宜居区新开辟的土豆大棚。他的影像在光屏中浮动,如此清晰,细致,相比毕业时的印象,似乎还变瘦了一点。

通话结束后,程序也基本完成了计算,邓莫迟在地图上标注,大学同学,信号来自都城,精确到M01接收塔的位置。

第二个联系人是陆汀的刑法学教授,带完他们最后一届学生,老爷子开开心心地跑到火星上领他的退休补助,开始外太空养老。陆汀看着自己博学和蔼的老师,听着那种熟悉的、带着斯拉夫味的英语发音,心中的感受和刚才一样——这同以往根本没有区别。

在对面和他说话的就是真人吧。

就是真的,在火星某处休憩着,规划未来拓荒的年月,偶尔忆及旧事的普通人吧。

可以这样判断吗?

邓莫迟定下第二个标注,老师,信号同样来自都城,与之前的坐标重叠。

“我们是要搞清楚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哪里……”陆汀蹙着眉头,“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

“可以试试。”邓莫迟道。

于是陆汀又精挑细选了几个联系人,逐一拨通,他把心中疑惑都旁敲侧击地问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给出了类似的回答,听来意义不大——他们就在火星,过得很好,遇上了很多熟人,叫陆汀不要胡思乱想瞎操心。

邓莫迟也依次把计算结果在地图上标好,一个,两个,三个……陆汀一共联系了十四位移民故交,十四个坐标点,全都在M01重合。

“会不会是这样的,”陆汀暂时关上通讯录,在邓莫迟身边坐定,“他们的信号传回来,都通过M01中转,我们查到的是那个信号在地球出现的初始发射记录。”

“这十四个人都住在同一个火星城吗?”邓莫迟反问。

“不是,”陆汀答道,“时区都不一样。”

“在赤道建立接收圈,理论上是为了照顾所有经度,让不同源头的信号都有尽量短的通路可走,”邓莫迟望着那十四个钢钉般叠在一起的圈点,若有所思,“目前来看,只有M01起了作用。”

“样本量太小了,我们还是不能这么快下判断。”

邓莫迟道:“不是量的问题,是雷同。”

“雷同?”

“他们都是你在特区的朋友,”邓莫迟直言,“其他大洲,其他城市的移民,你没有查看。”

Lucy插嘴道:“因为宇宙大力怪先生不认识其他城市的人,在此之前,他只在十三岁时离开过都城一次,还是在世界第一美女的陪同下,去看病。”

陆汀感到头痛。虽说他很早就给邓莫迟设置了和自己同级的权限,Lucy对那人不存在保密程式,但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口无遮拦,还在工作的时候用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无厘头骚扰。

他怀疑这个人工智障早晚会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破事都抖落出来。

“那个第一美女,是我姐,”他搓着眉心解释,“看病是说去印尼群岛那边,见一个挺有名的医生。”

“什么医生?”

陆汀没想到邓莫迟会关心到追问的程度,也撒不出谎:“心理医生。我小时候有点毛病。”

“何止是有点,”Lucy说,“您自残过,还吃药自杀过,如果我没有执行紧急报警程序,后果不堪设想。”

陆汀根本不想模拟拿笔尖扎自己时的心态,也不想回忆洗胃的惨状,“那就是年少无知一时想不开!”他高声道,“现在我已经没那种想法了。”

邓莫迟却道:“想死不是可耻的事。”

陆汀一愣。心理医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吗?他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他一切消极的理由都不成立,他拥有优渥的家境、大把的玩乐,困扰他的只是一点点排挤和孤单,这样他就不想活了?凭什么?

但他现在能够感觉到,邓莫迟的这一句很温暖。八个字而已,说的时候,他很专心地把他看着,连语气都放柔了不少,就像在告诉他,我能理解。

“其实我也不是谁都不认识,虽然没聊过几句,但有些联系方式还是有的,”陆汀揉了揉发热的脸颊,转开了话题,“我找找看吧。”

“不用。”邓莫迟直接关掉了信号定位程序,两人身后的服务器也降低些许嗡鸣。随后,邓莫迟打开几个图表文件,投影在陆汀面前的光屏。

“各区域移民登记量和……接收塔功率对比?”陆汀看得一眨不眨,生怕漏掉什么细节,“老大,这些也是你前段时间在航天局数据库查到的?”

“嗯。”邓莫迟用激光点在一副柱状图上圈画,非洲、东南亚、中美南美,再细化到一个州帮一个行政区一个城市……“移民的数量和接收塔处理的信号密度是正相关的,我以前想不通为什么。”

“也就是说,一个地区的移民量越大,接收塔的工作量就越大,”陆汀思忖道,“是说我们可以猜测,接收塔处理的就是本地移民的信号?”

“刚才也验证了。”

的确,十四个都城人,十四个落在M01的信号源。

他们从哪里向这个世界传声,似乎与他们如今,应该,在火星的哪一处,毫无关联。

此时的火星表面似乎也的确没有人类在活动,这是邓莫迟早已得出的推论。

“所以他们会不会……都留在地球上,没有走?”陆汀已经冒了冷汗,试着把话说简明,却只能一连串地问,“就是,他们被关在本地的塔里,所以传给外界的信号也都来自本地。但怎么可能住得下啊,跑到地下待着吗?那是去干什么?所有人一点怨言也没有帮政府圆谎,那些外星场景也都是假的吗?”

“当然住不下。”邓莫迟淡淡道。

“都城的移民就有接近四十万人。”他又说。

要把这么多人秘密塞进地下,都城恐怕会完全空了底,只剩一层土壳。况且人活着就要吃饭喝水耗电耗能,政府要一点马脚不露地去养活这么多人,找不到方法,也找不到动机。

“但他们也没去火星啊。”陆汀迷茫地说。

“我默认他们都死了。”

陆汀缓缓抬起头,眼睛也跟着瞪大,“我也觉得有可能……但是,”他顿了顿,“他们全都死了,和我说话的熟人又是谁,我想不通。”

“所以要去实地看。”邓莫迟站了起来,“证据也要在实地拿。”

“回都城?”陆汀也像受了惊一般从靠背椅上弹起。

邓莫迟点点头,静静望着他的眼睛,陆汀仿佛能听见他想说的,是“跟我走吧”。

那就走吧。

既然做了决定,那一刻也不该耽搁,这是两个人共同的习惯。邓莫迟挑出有用的数据,全都备份了一遍,随后格式化了工作室里的每个硬盘服务器,那些没人看得懂的稿纸也都被堆在背风坡下的一块秃石滩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火窜得最旺时,两人并肩站在一边,看着那火焰从及人的高度华为一地乌黑的灰烬。

回到住处后,由陆汀则负责整理精简武器装备。那些小绿人有不少高科行头,陆汀这些天也打着哈哈顺了不少拿回来研究,现在不能全都带上,他就选出顺手又实用的,放在Aldebaran-b的武装库里——那是他开来的飞船,还装着他最宝贝的保险箱,陪了他这么多年,就算现在有了Last Shadow,陆汀也不打算把它放在这里弃之不顾。

待到一切收拾稳妥,两人就连夜出发了。Last Shadow给Aldebaran-b伸出连接杆,把它挂在腹下,就像老鹰抓着幼雏,脱离薄膜时,没有碰上任何障碍。

陆汀回头,看了看那些被飞船撞出来,又迅速补平的空洞。多不可思议,他们就这样走了,不用打招呼,不用解释因果,不用突破重围,世外桃源终究没变成困人的囹圄。陆汀总觉得邓莫迟与那先知之间有种微妙的抗衡,现在看来更像是压制,先知的意识或许可以落在无数人身上,但肉身永远被导管拴在臭水里,邓莫迟却从身到心都归自己保管,正如幸子所说,他永远来去自由。

恍然已经是二月了,上世纪刚刚过去,上世纪最伟大的飞船在暴雪中隐身,蛰伏所有动向。邓莫迟把备份的数据都导入飞船的计算机,陆汀则在一边烧水开蔬菜罐头,做了三碗速食面,一碗给自己,两碗给邓莫迟,毕竟从中午到现在的午夜,邓莫迟体力消耗挺大,却半口东西都没有吃。

两人的确都饿极了,抱着面碗一时匀不出精力去说话,都默默看着地图一侧的小窗口,那里正有新闻在滚动播放。

不出所料,陆汀又一次看到了邓莫迟入狱时的那张登记照,清瘦,整洁,那股子平静的优雅劲儿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通缉令上。这些天邓莫迟仍然是舆论的焦点,一个举止勇烈神情冷淡长相惊艳的人造人重刑犯,几乎人人都会多看上几眼,媒体当然也不会轻易放过,神秘人N,或是CTA9M83,他们还是这样称呼他。

不过这一次,在邓莫迟的通缉令后,还跟了一个人的名字和相片。

居然是何振声,罪名是“协助越狱”,来自三小时前总警署联邦安全科的最新通报。

陆汀感觉有点完蛋,明明他才是主谋,如今却连累了共犯。好在之前跟何振声商量劫狱计划的时候,约好了秘密联络的线路,外人看都是匿名,只有线路两端能直接联系到对方,陆汀从手环里翻出那串加密通讯码,隐藏自己的账户,拨了过去。

何振声很快出现在手环投出的显示幕上,戴着耳机,绑着安全带,一脸的无所谓:“落跑王子有何贵干?”

陆汀放下速食面,挤到邓莫迟的驾驶座上一块坐着,“你在开飞船?”他问。

“是啊,都被通缉了不跑路不是傻吗,”何振声摘下银片眼镜,目光从陆汀脸上扫过,看着和他紧贴,正在心无旁骛吃面的邓莫迟,“邓老弟,咱俩现在可是难兄难弟了。”

邓莫迟咬断一筷子面,“嗯”了一声。

“你现在可是有一大堆粉丝,都是漂亮小姑娘,在网上嚷嚷着要拯救你,嫁给你,”何振声哂笑道,“我会不会有这种待遇?”

邓莫迟好像根本没认真听,又好像懒得发表意见。

陆汀却听得来气,方才那点担忧也要被磨没了,“我看你挺悠闲,”他打断有关漂亮小姑娘的话题,“你准备去哪儿避风头,远海?冰封区?”

“没想好,看心情吧。”何振声又戴回眼镜,银色镜面映出仪表盘细密的光点。

“……我说真的,他们搜查经验、技术,都不差,”陆汀皱眉道,“别不当回事儿。”

“放心吧,你的老同事们暂时不敢把我怎么样。”

陆汀心觉大大的不妙,“你干什么了?”

何振声掰起方向杆,似乎在对抗一阵颠簸气流,“也没什么,就是绑架了一个人。”

陆汀一时无语。

他当然希望何振声能自保,实在不行,把他拉进团伙也可以考虑——但作为一个在警徽和国旗前发过誓的警察,陆汀觉得绑架这事儿还是过了分。

他贴在邓莫迟耳边问:“这人以前也这样吗?”

邓莫迟放下空碗,道:“不记得了。”

陆汀帮他把空碗放在一边,拾掇了一下心神,又去问何振声:“你绑了什么人?”

何振声张了张嘴,看那样子就像是要说“说来话长”。

却见他身后那团乌漆抹黑的船舱里有了些动静,一个人把灰西装穿得乱七八糟,端着两个马克杯出现在画面中,手肘抵着椅背,立在驾驶座一侧。

紧接着,那人弯下腰,贴近镜头道:“是我。”

哇。陆汀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

在此时此情此景,看到自己发小的招牌红发熊猫眼,他并没有太多震惊,心平气和地呼气吸气,觉得自己已经超脱了。

邓莫迟也瞧着这位给自己正过骨的暴躁医生,慢慢眨了两下眼皮。

何振声被他俩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我绑的这个够不够用?”

不等对面两人说什么,舒锐就站直身子,把手里的东西塞了一杯在他面前,字正腔圆道:“Fuck you.”

杯里的热茶就这么泼上了何振声的领口。

第五十九章

陆汀问发小:“所以,你现在是人质了?”

“差不多吧,”舒锐端着杯子伸了个懒腰,在副驾驶坐下,又掰了掰摄像头调了调焦距,好让自己的脸清晰地保持在视线之内,“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他瞥了何振声一眼。

“怎么没有,当前风险是和我一起死于公海无人区的交通事故。”他的银发伙伴说道,专心盯着前方,手上还在左右扳动方向杆,那阵不稳定气流大概还没过去。

舒锐闻言就笑了,放下马克杯,目光十分愉快地瞧回陆汀脸上:“你呢,最近怎么样?”

“非常健康,舒医生,”陆汀顿了顿,转而道,“我刚才看见,今天下午SHOOPP股价就开始狂跌啊。”

舒锐看出他的搪塞,倒也不太在意,摆弄着手指说道:“我上午失踪,下午消息就满城皆知了,散户恐慌抛售也是正常。”

陆汀觉得奇怪,从十七岁从亡父手里接过那副担子,舒锐一向把公司看得比命还重,谁让他的SHOOPP吃了亏,他是一定要翻倍咬回去的。

“你放心吧,董事会都开心得很,”果不其然,舒锐的话没说完,又咬牙切齿道,“巴不得我超过两个月没人影,直接判定长期失踪,他们好合法,合情,合理地,召开股东大会,把我的股份全都吞下去。”

“用我们去救你吗?”陆汀问道。

舒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何振声清了清嗓子:“陆警官您好,请注意这儿还有两个旁听的。”

“就你一个,”陆汀环住邓莫迟的肩膀,大概在表明,我们是一伙的,“你听见了也没事。”

何振声把光面镜滑到鼻尖,道:“哦。小邓准备怎么配合陆sir抓我?”

邓莫迟并不表态,只是盯着他镜片上的反射的光点。

何振声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不以为意,舒锐则举手投降:“行了行了先别管我,两个月还早着呢。陆汀,你也少操心点别人,据我所知,他们那张搜查单子上的二号通缉人物其实是你,只不过把媒体消息都给堵上了。”

“猜到了,”陆汀想了想,问,“我爸那边怎么样?”

“当然是气疯了,议会也在不断施压,”舒锐抿了抿嘴,“还有你哥,干脆放了大话说,等他把你抓到你就没命了。

“哈哈,那我姐呢?”

“陆医生……还在医院工作,最近主要在欣古的实验室,”舒锐小心道,“今早我把R179那孩子交给她,就跟她见了一面。她很憔悴。”

“嗯。”陆汀垂下眼睫。

“她觉得你可能已经死了,说实话就在刚刚我也有这种感觉,你要不要跟她通个电话,哪怕几秒呢?或者发个邮件?”

“还是算了吧,”陆汀又把眼抬起来,“最好所有人都觉得我死了,接下来就会顺利很多。”

“所以你现在到底准备隐姓埋名去干什么?”舒锐问。

“要去哪儿?跟我也不能说吗?”他又道。

陆汀静了一会儿,他时常希望外界对自己少一点关心,尤其是这位老朋友,他问出的问题经常让人不想回答。但这样想未免也太没良心了——舒锐的被绑、何振声的被通缉,这些遭遇某种程度上都是因他而起。

而他现在却连一句解释的信任都没有,都犹豫。

正当他转脸,准备看看邓莫迟算作求助时,耳朵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听那人道:“我们要回都城。”

此话一出,连何振声也愣了一下。

邓莫迟看着舒锐:“你给移民体检,和大脑相关的项目都有什么?”

“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各个部分的扫描特写……器械项目多了去了,”舒锐略带疑虑地说,“还有大量问卷,主要用来评测记录体检者的价值观、心理状态和思维模式,是否能快速适应地外生活。”

女乃 米唐 正 里

邓莫迟还是那么盯着他,像一种观察。

舒锐被盯毛了:“你问这些,是有什么用吗?”

邓莫迟反问:“体检的目的,你说完了?”

舒锐已经来了气,“这些都是二到三级保密的内容,我没必要给您一一汇报吧,”他不满地灌了口热茶,“而且最近两批的体检我都没空参加,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增减项目。”

哪知听了这话,邓莫迟一副“随你吧”的样子,直接仰脸望天,开始跟舱顶老友相会了。陆汀见那何振声也在看戏,没打算掺和进来,只好自己打起圆场,“小锐,”他说,“其实我们怀疑,那些移民全都没上火星,全都死了,这次风口浪尖往都城回也是为了验证一下。我们不想贸然下那么大的定论。”

“……我知道,你们在怀疑,”舒锐瞪着他,“A SHELL GAME,MISSING PEOPLE MISSING SHUTTLES,这两组词不是给全世界看了吗?事实上现在坊间也有很多类似的声音,可能是受了N先生的启发,说政府把我们都骗了,社会一乱,议会压力就更大,你爸就更气了。”

“你觉得是吗?”陆汀不自觉揪紧袖口。

“我不敢猜。”舒锐的目光闪了闪,“移民计划我参与太久。我也是它的一部分了。”

何振声突然开了口:“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知道移民计划是假的,爸妈和兄弟姐妹全都死在上面了,我也没恨你啊。”

舒锐说:“我怎么觉得你挺恨我的?”

何振声耸肩:“Sweetheart,无知不等于有罪。”

舒锐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也组织好了语言,“是这样的,我以前在移民健康小组,主要负责心肺功能的检查,陆医生负责消化系统,对于脑功能相关,我们也是道听途说,那是保密级别最高的一系列项目,在体检中心单独开辟了一层来做,负责医生也是资历很老的教授,”他快速地说,“他们的研究说,在太空进行超高速移动会面临记忆缺失思维紊乱的风险,旅行结束后也不一定会恢复,所以除了我刚才说的,那些常规检查,他们还有一套完备的检查措施,但具体的技术和过程是我没办法了解的。”

“意思是,做那些检查是为了防止途中失忆。”陆汀总结道。

“嗯,”舒锐捏捏鼻梁,又道,“形象来说,就是把一个人的记忆和思维模式都尽量完整地复制一遍,原本的坏掉了,就把备份装回去。”

陆汀咬到了舌尖,他一时说不出话。有什么东西对上了,线索、疑问、不合常理的现象。但他好像缺一只把拼图合起的手。

邓莫迟道:“是自愿的?”

“所有受检人都签了同意书,每次的名单还在体检中心内部有通报,”舒锐回忆道,“一方面不通过这些环节就拿不到方舟的船票,还有一方面,谁都怕在搬家途中,真的失去自己的人格和记忆。”

邓莫迟呼了口气,又不再说话。

“我没记错的话,第十九批移民推迟了,”陆汀斟酌道,“上次我跟着他们巡讲,听他们说的还是1月11号发射,结果现在还是没动静吧。”

“快了,目前定的新日期是2月8号,就在后天,”舒锐从何振声兜里给自己扒拉出来一支烟,“推迟是因为上个月天气太差,暴风雪还有雨夹雪轮流,连着下了二十多天。”

陆汀心里诧异了一下,他的父亲,在这件事上竟然已经偏执到了这种程度。他也从邓莫迟眼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阴沉。

“那你们现在这个节骨眼往都城跑,”何振声像是有些发愁,“是准备打劫体检中心然后把那些流程都弄个明白?那地方我去过,可以领路。”

“是要去M01接收塔,”陆汀没有把话说得太满,“你们俩谁去过?”

“我在底层的日餐厅吃过饭,还有萨默斯剧院,闲得无聊去跑过龙套。”舒锐的语速比方才还快,像是在说极为难以启齿的事。

的确,陆汀从小就知道,这人对戏剧着迷。在他们无事可做、无烦恼可想的年纪里,舒锐总把一本上了年头的莎翁集高举在面前,照着那些古语词,用他的意大利口音朗读一气,还要配合语调挥舞。尤其那部《麦克白》,某些选段陆汀都听得耳朵起茧,他怀疑舒锐能够倒背如流。

“萨默斯剧院在地下第七层,是最下面的那层了,”陆汀回忆着方才查到的资料,“又叫孔雀迷宫……据说如果不按指示牌走就会迷路。”

“你们要去?”

“我们要去。”

“我可以带你们去那个剧院的大多数地方,包括后台,”舒锐交叉起双手,“前提是,你们信得过我。”

“谢谢。”邓莫迟突然道。

“如果你们现在调头,明天晚上就来得及。”他又补充。

舒锐显出疑惑,像是琢磨不通这人怎么会对自己的位置如此确定,陆汀指了指何振声的银片墨镜,道:“仪表盘照在上面了。”

“我就知道,姓邓的眼睛比摄像头还尖,”何振声啧了一声,扯下墨镜又大幅度掰起两根操作杆,像是在迅速爬升,也在转向,“不聊了,刚才好不容易甩掉一个小气旋,现在又得回去绕一遍!”

两边就这样暂时断了联络。

相比在海上风暴中颠簸的那两位,陆汀觉得自己的这趟航程格外顺利。他甚至还抽空舒舒服服睡了一觉,从深度睡眠中醒来,Last Shadow已经驶离冰封区,地图显示在印度洋板块最右端,天色大亮,甚至有些暖意。

Lucy还是像往常那样,大声念出他的睡眠时间。

邓莫迟也如从前,静静看着他,也看他流到自己那件外套翻领上的口水渍。

陆汀大概不准备再洗干净还回来了。

抵达都城荒废的海岸前,两边又有过一次通话,确定了碰头的具体事宜,之后邓莫迟就把飞船降落在毕宿五隐藏的海面。Last Shadow藏进毕宿五腹舱,在城市里,还是那辆小巧的Aldebaran-b比较合适。

Lucy提示,近期有过三队侦察机在附近空域巡逻,由于她敏锐捕捉到信号,及时开启隐形模式,才逃过几劫。

“你真棒,”陆汀一边在平板上设置Aldebaran-b的新涂装,一边说道,“继续努力。”

Lucy对此十分受用,“宇宙大力怪先生,谢谢您,真诚的夸奖是有必要的,就算对方是人工智能,这仍然是人类的友好和人性的温暖的体现,”但她马上又大惊小怪起来,“请问您在对您的战斗机做什么?”

“美容。”陆汀看着他的Aldebaran-b,涂装已经转化完毕,由原先的磨砂铁灰变成如今的光面樱桃红,灯窗都镶了黑边,玻璃也调成了骚包的靛蓝色。到时候快到海岸线了,他还要把这飞船变形成飞车模式,毕竟商量好了,陆汀接下来的假身份将是一个外来暴发户,初到都城,想去见见剧院里的大明星,总不能开着战斗机在城市里乱晃。

到时候,他还要换上舒锐带来的行头……那会像什么呢?好像他真是个暴发户,开着他的樱桃红跑车,载他心爱的美人越过街头人流,在半空中兜风。

然后在那座尖塔底部停下,进去看南腔北调的戏。

这想象未免太好,至少,兜风是兜不成的,此时压在都城上空的仍是疾风大雪。

但陆汀仍然兴致勃勃,他挪到自己的“美人”身边,“老大,这个涂装是不是看起来又土又贵很暴发户?”

邓莫迟如实评价:“和你不搭。”

“一会儿不就搭了吗,等舒锐他们过来,”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就像邓莫迟点名说他不土不贵不暴发户,说他清高,“对了,这些也要带上。”他又拉着邓莫迟去开保险箱,堆在最外层的就是一沓又一沓的、面值一万的钞票。一沓一百张,这至少有二百沓。

确实够暴发户了。

“你不在那会儿,我一直在攒钱,也卖了不少东西,然后都换成现金了,最安全,”陆汀解释道,“因为我觉得我迟早也要走。”

邓莫迟则拨开钱堆,捏住内层外露的、一个白色的角,紧接着就拉出一个长方形的密封袋。

密封袋里装的,正是那条白纱。

邓莫迟并没有拆开,只是隔一层厚厚的半透明塑胶,对着那些蕾丝云母和星月,专注地、细致地看。

“你的手是很巧的,”陆汀把手指搭上邓莫迟的指尖,和他一起按着那枚弦月,“但我以后想给你缝扣子。”他又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

邓莫迟垂眸看他,那种深深的打量、像要把他刻在眼底的目光,让陆汀觉得下一秒这袋子就要被拆开,自己就要被戴上那顶白纱了。他还是按着邓莫迟的手指,被另一只手掌托着,触到微微的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

就在这时,Lucy又响了:“宇宙大力怪先生,有一架K-97式飞船申请进入腹舱。”

随后舒锐的声音被转接进来:“开门开门,天都快黑了!”

邓莫迟把密封袋塞回保险箱,跟钞票一起锁好,陆汀则跳下Aldebaran-b,把遥控门打开,让那架K-97停在Last Shadow旁边的停机坪上。统共三架飞船一搁,这“抽屉”显得挤挤挨挨的。

看来是没空再回毕宿五内部逛逛,看看那些植物都怎么样了。舒锐从K-97上麻利地搬下大包小包,有几套衣裳、假发、化妆品,还有SHOOPP公司的高科技产品,一共有四副,是种模仿面罩。戴上之后,整张脸只有眼睛还是本人的,其余五官从颜色到形状都能由用户自行变化,设置成自己需要的模样。

并且透气、轻便,效果自然,堪比整形。

陆汀和邓莫迟领了各自的衣装和面罩,钻回Aldebaran-b更换。那种华丽到夸张的西装,有些艳俗的巧克力棕和菱格暗纹,陆汀以往盛装出席晚宴都没穿过,不过他好歹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从领结怎么打,袖扣怎么点睛,他全都心里有数。折腾完自己,他又帮邓莫迟整理起皱的衣领,邓莫迟所要扮演的是暴发户公子哥的冷面保镖,从外套到西裤到衬衫,全是纯黑,还有那双绿眼——太惹人注目,也要变成普普通通的黑。

不过,他对隐形眼镜的佩戴十分缺乏经验,并且下意识抗拒,自己戳了半天,两端眼角都红了,才只戴进去一只。

另一只还是陆汀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不疼不疼”,一边撑着眼皮,帮他戴上的。

戴好之后邓莫迟闭着眼调整了一下,随即雪亮地睁开,用那对黑沉沉的瞳仁目光炯炯地瞧着陆汀。

陆汀脸热,从挎包掏出一瓶滴眼液,干巴巴地举起来,道:“眼睛干了一定要跟我说哦!”

冷不防地,邓莫迟浅浅笑了一下:“老板会给保镖滴眼药吗?”

陆汀看着这笑容,发觉自己根本说不出诸如“那你就自己滴”之类的话,他推了推邓莫迟的肩膀,去够桌面上的面罩,“那就躲起来给你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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