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科摆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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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难得来了位稀客。”

站在我家门外的,是中介人。我们通常在外面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碰头洽谈委托事务,以往他亲临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毕竟我们干的不是什么台面上的正当生意,避人耳目自然是首要注意事项。这天早上我起床不久,刚冲好咖啡,正无聊地看着电视节目中主持人们言不由衷地哀悼上月去世的某著名战地摄影师时,门铃倏地响起来。

“有很重要的委托。”中介人甫关上门就直接说道。他神情肃穆,跟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度截然不同。老实说,我向来觉得他比我这个混杀手的还要从容冷静。

“多重要?”我边问边啜了一口咖啡。

“委托人是洛氏家族。”

我差点没被咖啡呛到。

“‘那个’洛氏家族?”我怕我听错,问道。

“就是那个。”

洛氏家族是这个城市势力最大的黑道——不,用“黑道”来形容未免太小觑他们了。除了黑道固然会从事的毒品贸易、人口贩卖、赌场经营、军火走私之外,洛氏还拥有本地大量房地产,更涉足多个正当行业,包括能源、运输、电子、医疗甚至食品,就连我手上这杯咖啡也是洛氏旗下的品牌。洛氏能壮大至此,全因掌舵者祖上数代都是黑道的风云人物,跟政界有纠缠不清的关系,他们要染指的生意,从来没有竞争对手能幸免:一是向其臣服,加入集团;一是被彻底歼灭——“歼灭”二字可不是比喻,听闻有不少意图对抗洛氏的家伙最后人间蒸发,下落不明。

简而言之,洛氏家族就是这座城市的地下王室、影子统治者。

“等等,洛氏委托我们?他们不是有自己的‘行动部门’吗?”我问道。传说洛氏家族里有一支专属的超级杀手团队,办事干净利落,即使洛氏不动用他们在警政的影响力,警方也无从查出死者与洛氏的关系。

“别过问,这不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中介人冷漠地答道。

我耸耸肩、噘噘嘴,表示同意。“不问缘由”是我们这行的铁则,委托人不透露原因,我们自然不想知道,毕竟知道得愈多,麻烦也愈多。倒是平日中介人语气不会如此硬邦邦,我想因为委托人是“那个”洛氏家族,连中介人也心乱如麻了吧。

中介人向我递过一个公文袋,打开一看,目标是一名健身教练。除了照片外,还有充足的资料,包括住址和工作地点、上下班时间等等。

“委托人有额外的要求吗?”我问。

“没有。”

“可以用任何方法解决目标?”

“嗯。”

难得这次没有什么古怪的要求,那么我可以轻松应付。黑道的浑蛋们一向要求多多,害我疲于奔命。

“其实你不用亲自来嘛,这点资料,像以往用网路给我便成了。”我将文件塞回公文袋。

“……这次亲自传达比较稳妥。”中介人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对他来说,这次的委托不容有失,假如一切顺利,他的客户名单便会增加一位出手阔绰的五星级贵宾。

“OK,我就按往日的模式处置吧,一星期后向你报告。”这种目标,我通常会花一个礼拜跟踪放哨,确保一切妥当,再出手解决对方。

“不,”中介人稍稍皱眉,“这次你要尽快处理,一点也不能拖。订金两万美元已汇进你的户头,完成后尾款有五万。”

中介人的口吻让我有点不快。报酬的确比平时优厚,但他在我答应前已自作主张将订金转进我的秘密账户,根本就是不容许我拒绝的意思。似乎“洛氏家族”这四个字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为了抓住这条大鱼,变身“惯老板”也在所不惜。我可不是他的下属,在这单生意上,我跟他比较像是合伙人的关系吧?

不过,虽然心里有微词,我倒没打算跟他吵嘴。

“好吧,我尽快处理。”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样子你满意了吧?”

中介人点点头,只是表情仍紧绷着。

中介人离开后,我仔细阅读目标人物的档案。那个健身教练看起来平淡无奇,三十三岁,单身,个人履历中比较突出的就只有一栏——他是个退役军人,曾在陆军服役七年,所属部队不详。不知道他跟洛氏有什么瓜葛,让自己惹上杀身之祸,也许他在那支“部队”知悉了某些军政界高层的秘密,洛氏必须在丑闻曝光前灭口。这么说来,中介人为何要我尽快下手也说得通了。

比起这个平凡的标靶,委托人的背景精彩得多。

洛氏家族的传闻不少,当中多少属实成疑,但空穴来风,事出必有因。洛氏由一个七人的“王室内阁”带领,成员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家族中人,听说凡事以投票决定,确保家族势力均衡稳定,不会因为首脑病故而导致派系斗争自招灭亡。内阁成员和亲信各有一枚特制胸章,胸章的图案是一个被倒三角形包围的古埃及太阳神亚蒙-拉(Amon-Ra)的符号——也就是那个长了眼睛的英文字母R。我听过的说法是,万一被黑白两道找碴儿,置身险境,只要亮出胸章,对方便会知难而退,可说是现代的“王室令牌”护身符。

据闻拥有这胸章的不到二十人,另外坊间有流言,说胸章的持有者拥有参与洛氏家族空中派对的权利——洛氏家族有一架改装过、被称为空中别墅的豪华777客机,王室内阁每半年会在机上举办一次私人派对。有人说那其实是个**派对,亲信和贵宾在机上胡天胡帝,酒池肉林,可以玩弄的不只高级妓女,更有模特儿、演员和偶像明星,男女俱有。洛氏家族只手遮天,只要愿意成为禁脔,他日在娱乐圈便能扶摇直上,成为万人迷。

说不定中介人就是为了得到这枚胸章才会如此着紧。据我所知,他是少女偶像组合“甜心巧克力”的粉丝,也许想借此一尝天鹅肉,嘿。

翌日中午,我穿上运动服、戴上棒球帽,准备出发前往那健身教练工作的健身俱乐部,然而刚打开大门,便看到房东老头跟一个穿粉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我家对面那栋外墙漆成黄色的空房子外面。我外出工作时通常会低调一点,减少目击者,但房东伫立在我家前方,不打一声招呼似乎又说不过去。

“马先生,午安呀!”老头反过来先注意到我,愉快地对我挥挥手,他身旁的女子也转身瞧向我。

“嗯,午安。”我向他们点点头。那女人我没见过,但看到她的容貌时,不禁让我多瞄几眼——这女的也未免太漂亮了。五官匀称,瓜子脸,一双杏眼恍如秋水,就像能把男人的灵魂吸进去……不,恐怕连女性也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吧?

“这位是?”我不由得主动询问起来。

“她是韩小姐,我正带她看房子。”房东老头色迷迷地笑着说。

“您好。”韩小姐礼貌地向我点头问好。她的声音跟外形相衬,给人软绵绵的感觉。

哎,虽然我不介意有一位美女邻居做伴,但要是她住在我家对面,每天看到我出入作息,我可受不了。

“韩小姐打算租这房子吗?”我指了指面前的黄色小屋。

“正在考虑,房东先生说还有其他的,正在逐一介绍。”

“对啦,我家旁还有一栋出租,大小差不多但租金便宜一点。”

我肯定那是老头临时决定减价的。

“嗯,我先失陪了,请慢慢参观。”我亮出笑容,往车子走过去。当我坐上驾驶座时,我隐约听到房东老头在向韩小姐介绍我,说我是什么SOHO精英,在家中工作云云。拜托你别租我家前面的,我可不想安稳平静的日常生活再次被陌生人剥夺。

四十分钟后,我来到目标所在的健身俱乐部。也许我受幸运之神眷顾,这俱乐部居然有三十分钟的免费体验课程,而且今天的当值教练便是我的猎物。我在报名表填上一堆假资料后,故意在试玩跑步机时装作重心不稳,让教练扶了我的臂膀一下,抓紧机会输入指令,任务便大功告成。

“十二个钟头后,冠状动脉充气,做成空气栓塞。”

明天凌晨两点,他便会心脏病发而死。看起来精壮力雄的健身教练因病猝死,不知道这会不会让这俱乐部评价变差呢?希望学员们不会因此退会吧。

体验课程完结后,我跟接待处的职员说要回家考虑一下才决定是否报名,对方也没有苦缠,只给了我九折的优惠报名券,说下次来时出示便能享有折扣。我一回到车子,便将那折价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这天晚上我好好睡了一觉,早上起床后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登入数个新闻网站,想看看有没有健身教练猝死的消息。虽然一个普通人“急病身故”不值得报道,但偶尔记者没抓到什么好新闻,就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随便写一写。

只是,今天似乎不是“没有什么新闻”的那种日子。

独立日报社遇恐攻,邮包炸弹爆炸,员工三死八伤。

一打开各个网页,铺天盖地的都是同一则新闻。综合数个网站所述,昨晚位于东区第十二街的《独立日报》报社的某编辑收到快递邮件,对方不虞有诈,邮包一打开便发生强烈爆炸。该编辑首当其冲惨遭炸死,邻桌的两名记者亦被波及,当场毙命。我本来猜大概是报社曾经爆料,开罪了某些黑道所以遭到报复,但仔细一看,死者们负责的是体育版,而近年我又没听过什么非法体育赌博或打假球之类的事情,未必跟黑道有关。说不定犯人行凶是出于私怨,纵使一众报章同仇敌忾,一口咬定是针对新闻自由的恐怖攻击。拜这则大新闻所赐,我翻了好几页也没找到教练死亡的消息,细想一下,搞不好独居的对方死掉后到今早仍未被人发现。

没法子,我唯有亲自去确认一下吧。

就在我准备换衣服之际,跟中介人联络用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怎么了?”我一边脱下睡衣一边问。

“委托人说你做得很好,现在有第二个委托。”中介人在电话另一端说道。

“做得好?已经确认目标死了吗?”我有点讶异,正在脱裤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嗯,他们已经确认了。尾款已付妥,你可以检查一下。”

哦,不愧是洛氏家族,消息真灵通。城里大概满布眼线吧。

“你说第二个委托是什么?”我问。

“我刚才已经把资料寄到你的电子信箱了。”中介人淡然地说,“照旧,定金两万已付,尾款五万。没特殊要求,尽快处理就好。”

又是先斩后奏。我好想闹一下别扭,装作拒绝委托,让中介人为难一下。不过,看在丰厚酬金的分上,就姑且忍一忍。话说回来,我想中介人应该抽了三成佣金,也就是说洛氏出的金额本来是十万吧。

我以敷衍的态度接受委托后,打开“阅后即焚”的电子信箱,下载好档案,再仔细阅读。这次的目标是一个高中老师,四十八岁,男性,在南区一间风评一般的私立学校教化学,已婚但跟妻子分居中,目前住在学校附近的单身公寓。这家伙比健身教练更平凡,我实在想不到洛氏要他归西的理由——他该不会表面上是化学教师,实际上却利用化学器材和原料制毒,真正身份是地下世界某有名的贩毒头子吧?

看着档案照片中那副呆瓜似的大叔脸,我对有这想法的自己感到可笑。比起药界教父,这老宅男似的家伙明明比较像对女学生伸咸猪手的色魔嘛。

本来我打算休息一天,明天再去解决那化学老师,但今天省下确认健身教练的后续工作,坐在家里又似乎有点百无聊赖。下午两点多,还是决定先去那家学校视察一下环境,没料到我一打开家门,又看到房东老头——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他独自一人。他坐在我家对面的黄色房子庭园里的木长椅上,歪着头遥望着通往公路的车道,表情似是有点失望。

“房东先生,午安啊。”因为觉得有点奇怪,我主动扬声。

“喔,马先生,午安!”老头似乎看得出神,被我的叫声稍稍吓了一跳。

“您在干什么?”我问。

“在等韩小姐啦。”老头一脸委屈地说,“她昨天说今天会再来仔细丈量一下房子尺寸,可是比约定时间晚了一个钟头还没看到人影,手机也没人接哩……”

“也许她改变主意,找到其他房子了?”这与其说是我的猜测,不如说是我的愿望吧。

“不知道耶。哎,年轻人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好歹打个电话来嘛……”

老头嘴巴上叨念着,屁股却没移动半分,仍坐在原位,眼睛继续瞧向车道远方。因为对方是美女,所以就有“不懂世故”的特权吧,反正就算她迟到五个钟头,碰面时老头还不是笑着唯唯诺诺,恨不得对方来当租客?

跟房东老头道别后,我开车来到城南。我将车子停在学校对面马路上的一个停车处,眺望着学校大门。南区的建筑都比较古老,居民也以老年人居多,我盯梢了一个多钟头,只见几个拄拐杖的老妇路过。

“丁零零……”

下午三点半校铃响起,五分钟后大量穿校服的少男少女从校门拥出。差不多半个钟头后学生逐渐散去,同时有一些打扮沉闷、双目无神的老家伙离开大门——这些教师似乎不得学生欢心,师生之间不但没有交流,那些学生更没瞧他们半眼。我想,这便是私立学校真实的一面吧。

就在我心中慨叹着今时今日教育制度如何不济时,头顶半秃、身穿白色衬衫的目标人物缓步踏出校门。我赶紧坐直身子,考虑接下来该用车子还是徒步跟踪,没料到对方并不是要下班回家,而是将手上的一卷卷海报贴到校门外一面壁报板上。海报上的小字我看不清,但大字却很容易辨认出来——那是学校开放日的宣传海报。

目睹这一幕,我不禁精神一振。这是难得的下手机会。

我赶紧下车,横过马路,故意往离校门稍远的街角走过去,再拐弯回头假装要走到另一边。经过仍在贴海报的目标身旁时,故意放慢脚步,盯着海报的内容细读。

“您好。”化学老师主动跟我打招呼。

“啊,您好。”我按捺着心里的喜悦,对他说,“你们学校下周开放参观吗?我姐姐的孩子明年就要升高中了。”

“是女生吗?”

“不,是男生。成绩不太好,我老姐很担心。”我随口胡扯。一开口便问是不是女生,我就说这家伙是个色胚嘛。

“我们学校对收生的成绩要求不高,比较重视品德。”对方微微一笑。我在档案中读过,他不只任教化学,还是学校的校务主任。

如此这般,我跟他站在校门外聊了差不多二十分钟,讨论高中教育制度的好坏、该校的毕业生前程出路之类。其实我半点兴趣也没有,但我知道这些铺垫对我之后的行动有莫大帮助。

“……我就多透露一点,N大工程系系主任是敝校校友,所以我们的毕业生多少有‘优势’。”老师压下声线,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哈,真是谢谢您的小道消息。我回去跟我姐谈一下,叫她下周带阿广来参观。”在刚才二十分钟的交谈中,我替我那个临时诞生的外甥起名“阿广”,他成绩略差但热爱科学,更重要的是我那个不存在的姐夫是个老板,乐意捐款支持“有志培育英才的私立学校”。

“好,好。”老师从口袋掏出名片递给我,“令姐可以找我,这儿有我的联络方式……”

我接过名片,知道机会来了。

“嗯,谢谢您。”

我伸出右手,对方不虞有诈,伸手握上。

完成了。他不用担心下周的开放日要担任什么职务,明天凌晨他便会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这个世界。

“失礼了。”握手过后,对方不经意地打了一个哈欠,连忙用手遮住嘴巴。

“当老师很辛苦吧。”我笑道。虽然任务已完成,我也不会立即换上另一张脸,拂袖而去,因为我是一个待人以诚的好好先生嘛。

“还好啦。只是昨晚睡得不好,半夜被警笛声吵醒。”

“您住哪一区?”我明知故问。

“我家就在两条街外——”对方愣了愣,紧张地说,“啊,警车什么的只是偶然而已,这社区治安良好,平日连小偷也不多见,敝校也从没发生过什么事件……”

这家伙似乎怕我误会,影响我那“董事长姐夫”的捐款意向。我笑着表示明白,再打圆场说有事要先失陪,寒暄几句后便往街角走去。我在附近一家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稍等十分钟,确保对方走进学校后才回去开车。虽然被他看到我上车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就是认为小心驶得万年船。

本来我预计要两三天后才能出手,结果天赐良机,解决这老家伙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回家时路上有点塞车,而当我将车子驶回我家门前,发现房东已不见踪影,不知道是韩小姐终于来了,还是他等得不耐烦终于放弃了。

晚上电视新闻仍集中报道报社爆炸案,有专家更指出犯人可能跟数年前多宗同类案件相关,当时遇袭的分别是某律师事务所、位于市中心的某电影公司、北区的两间工厂和南区的一间餐厅,因为彼此没有共通点,所以当时警方研判为“无差别攻击”,犯人可能是个“愉快犯”[1]或唯恐天下不乱的神经病。

网路上各讨论区和社交网站亦满是这则事故的讨论,网民纷纷化身键盘侦探,推理“炸弹魔”的动机与身份。在浏览新闻期间,我居然意外地找到健身教练死亡的报道。

健身教练晕倒车内猝死,凌晨被发现,警方研判无可疑。

内文很短,但总算有被写出来。报道说今天凌晨三点有交通警员取缔违规停车时,发现一辆车子的司机晕倒在车厢内,救出后对方已回天乏术,鉴识人员判定为心脏病致死。这家伙停车的地点也有够巧合,正是我今天到过的南区学校附近。这么说来,秃头老师今早被警笛吵醒的原因说不定就是这个。

哎,警察在同一区连续两天发现心肌梗死的死者,应该不会觉得可疑吧?

希望是我多虑了。

“你怎么又没问过我就接下委托?我没有拒绝的权利吗?”我在电话里不满地问道。

“对方是洛氏啊。”中介人语气平淡地回答。

早上我起床不久,中介人便再次打电话来,告知我洛氏家族已确认了目标死亡,并且交来第三则委托。我有点动气,可是中介人的回应让我无法反驳。

“而且委托人出手如此阔绰,工作如此简单,你也赚得轻松吧?”中介人补上一句。

“但接下来的这个才不轻松!”我抗议道。

跟中介人讲电话的同时,我打开电脑,下载了第三份委托的资料档案。这次的目标是个四十岁的男人,而他的职业让我觉得有点棘手——他是个私家侦探。

“虽然档案说目标只是主要从事背景调查的侦探,但好歹也是个侦探,是个在道上混的家伙!我暴露身份、自招灭亡的风险可不少!”

“所以委托人愿意出三倍酬劳,订金六万,尾款十五万。”

中介人的这句话让我哑口无言。我从没试过收超过十万去杀一个人,这酬劳已是买凶对付高级政府官员的等级吧?我不贪财,但我很清楚积谷防饥的道理,就算我的异能永不消失,也难保某天不小心暴露身份,被警方抓住尾巴,不得不提早退休到外国换个身份生活,所以目前能赚的就尽量赚。

挂上电话后,我开始研究这次的目标。这侦探在城西开设侦探社,资料说员工只有一人,看来他是个独来独往的家伙。他专门接受个人委托,从事行踪调查、背景调查、寻人、资产调查等等,简单来说便是替老婆查老公、替父母查子女、替上司查下属之类的情报刺探工作。

要对一个开门做生意的侦探下手不困难,我在意的只是当中的风险。你永远不能小看有警觉性的人,天晓得他有没有能力识破你脸上的伪装,有没有办法听出你每句话有几成真、几成假,甚至更单纯的,有没有在办公室安装隐藏式监视器。即使我有把握让他死得痛痛快快、干干净净,我也无法确保会不会暴露行踪。我甚至无法放哨监视,因为没有侦探会笨得察觉不到自己正在被跟踪,恐怕只要我在他的办公室楼下多待一天,他便会反过来留意到我的存在。

真头痛。

盯着档案反复读了十几遍,还是没想出好办法。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快刀斩乱麻,先去会一会那家伙。

我穿上一套黑色西装,戴上一顶费多拉帽和一副墨镜,开车到目标的侦探社附近。我没加上多余的化装,毕竟假发假胡子应该逃不过对方的法眼,帽子和墨镜已足够。我的计划里可不能让他对我产生怀疑。

我将车子停在一个距离目的地有点远的停车场,再徒步走往侦探社,花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侦探社在一栋颇陈旧的大楼三楼,走廊上十室九空,仿佛这大楼快要报废清拆。来到侦探社门前,我按下门铃,十秒后大门应声而开,目标人物就在门后。

“是寰宇侦探社吗?我有案件想委托您调查。”我开门见山地道出预先想好的台词,同时伸出手,期望直接完成工作。

“请进。”对方没有跟我握手,只移过半步示意我进去。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随他往办公桌前的两张沙发走过去。办公室虽小但还算整洁,墙边有两个放满文件夹的书柜,办公桌上则有一台电脑、一些信件、一部电话和一棵仙人掌。

“很抱歉,我有点洁癖,不喜欢握手。”侦探坐在沙发上,让我坐在对面的另一张。

糟糕,为什么档案里没写上这点?算了,既然计划A失败,我便祭出计划B。

“小姓林,”我报上假名,“这是我的名片。”

伪造的名片上写着“ACE房地产”,我的职衔是行政助理。我想趁对方接名片时故意碰一下对方的手指,可是他手快,我没抓到机会。

“林先生有何委托?”侦探问道。

“暂时不能透露。”我装模作样地说,“我其中一位上司要我先来问一下您的意见,再决定是否委托调查。”

“哦。”侦探脸色稍变,似乎没料到我这么说,“这样子也算咨询,可不是免费的喔。”

“没问题。”我从西装里袋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这儿有五千美元,是这次的咨询费。”

侦探扬起一边眉毛,露齿而笑,看来我这饵他咬下了。为了完成工作,我知道有些经费可不能省。

我虚构了一个故事,说公司董事局里某位董事怀疑自己的妻子有外遇,但外遇对象的背景并不单纯,不知道是敌对公司派来的商业间谍,还是董事局里跟自己不对盘的同僚的手下。因为事情复杂,随时影响股价波动,所以不愿透露姓名的老板派我先来确定侦探的调查手法,请教意见,汇报后获得同意才会正式委托调查。我故意将背景理由说得很严重,增加可信度。名片上的公司属实,是国内房地产业界第五大的上市企业,侦探自然可以查证公司资料,只是他不可能找到“林先生”这个助理。

侦探很详细地说明他的调查手法,并且指出如何分辨那小王是内鬼还是外来敌人,告诉我可以向老板提议某几个策略。我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心里却直喊着糟糕,因为从他的对答,我确认这家伙比我想象中更精明,更小心。我甚至开始怀疑,到底他是真的患洁癖,还是对我有所提防——如果是后者的话,这次的工作就比我想象中难缠一百倍。

谈了接近半个钟头,我决定暂缓一下计划。今天还是点到为止较好。

“谢谢,我回去跟老板报告后,再跟您联络。”我做出最后挣扎,起身向对方伸出右手。

“没问题,林先生,我会静候佳音。”侦探没有上钩,站起身向我点头示意,再步往大门替我开门。

我离开侦探社,在走廊里往楼梯走过去。这对手不好应付,必须好好思考才能战胜。我边走边想,说不定教练和老师只是委托人用来测试我实力的“前菜”,这个侦探才是“主菜”……

“轰——”

一声巨响从我身后传出,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猛然觉得天旋地转,周遭变得死寂。我花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俯伏地上,后脑勺和背脊剧痛。勉强用手撑起身体,身上每根骨头都在刺痛着,再回头一看,只见侦探社的大门消失了,门板正躺在我身后的地板上。我耳朵仍听不到半点声响,而走廊好像倒向一边,我只能扶着墙壁才能平衡身体。

发生了什么事?

一时之间,我脑海中涌出无数推测。最先浮现的是我的身份败露了,被侦探从背后偷袭,然而之后才察觉这不是事实。把我撞飞到地上的,不是那面飞过来的门板,而是爆炸引起的冲击波。

是瓦斯爆炸?还是……

我突然想起刚才无意间留意到的一个画面。

侦探的桌子上,有一堆邮件。其中一份比较厚,就像是公文袋里装着一个盒子似的。

——没有那么巧吧?

我怀着震惊的心情,蹒跚地回头走进侦探社。血肉模糊的侦探躺卧在办公室中央,胸口染成一大片血红,而房间就像被超级台风吹袭过,书柜倒下,文件散落一地,窗户的玻璃全数碎掉。

没有火。这不是瓦斯爆炸。从破碎得近乎无法辨认的办公桌看来,爆炸原点就在桌子上。结论只有一个:倒霉的侦探收到无差别“炸弹魔”寄来的邮包了。

“呜……”

就在我的听觉渐渐恢复之际,我听到地上的侦探传出呻吟声。我蹲下一看,发现血流满面的他居然未死。

“你还好吗?”我低头凑近,问道。我其实在想是否该趁这时输入指令,但面对如此巨变,还是决定先等一下,贯彻扮演平凡地产商员工的演技。

“……”侦探气若游丝,口吐鲜血,大概离死期不远,可是他似乎正努力地想说些什么。

“什么?”

“洛……洛氏……”

听到这两个字不禁令我怔住。他是想说知道洛氏家族要买凶杀死他,只是误会了以为炸弹是杀手送来的?还是说他正在调查洛氏,想在死前透露不为人知的秘密信息?

“傅……傅科……摆……”

侦探吐出最后三个字便断了气。

傅科摆?

我放下已变成尸体的侦探,想搞清楚自己有没有听错那个莫名其妙的信息,但不到两秒便发现这不是解字谜的时候。我陷入重大危机了。

我忍住浑身痛楚,狼狈地跑出走廊,听到楼梯传来人声,楼上楼下的租户似乎正赶过来一探究竟。我往走廊另一边的尽头走过去,幸好这大楼有点古老,走廊窗外有露天的消防梯,我二话不说打开窗户,沿着生锈的金属梯子逃到大楼后的巷子里。

即使警察确认侦探是死于邮包炸弹,我也肯定会成为被调查的对象,因为事发时我就在现场。我很可能会被当成“炸弹魔”或负责送递邮包的“炸弹魔”同党,毕竟我有够可疑,以伪造的身份跟死者会面。帽子和墨镜都显示着我有意掩人耳目。如此一来,即使我明明是个无辜者,也会巧合地成为被警方盯上的对象,而这正是我多年来一直努力避免的。

该死的“炸弹魔”!

幸好我今天穿的是黑西装,就算沾上血迹,旁人也不易看出。我从巷子走回大街,只见街上聚满凑热闹的路人,对着侦探社那破掉的窗户指手画脚。我不敢多逗留,刚巧有一辆公车驶至我身旁的车站,我连目的地也没留意便直接登上。

真糟糕。

也许侦探社真的有监视器,已经拍下我的样子,又或者大楼附近的商店或路人的手机已拍下我的身影,所以我现在必须确保往后进行侦查的警察追踪不到我。我确认了公车上没有镜头,也没有乘客在录影,经过三个站之后我便下车,走进一家快餐店。我在快餐店的洗手间里脱去西装外套、帽子和墨镜,再从后门离开。经过一个露天市场时,我还买了一套新的运动衫裤,到加油站的洗手间再更换一次。

这样子,应该可以减少被警方在影片中认出的风险。

我没有到停车场取回车子,直接坐计程车回家。我的头还在痛,耳朵仍听不清楚,万一开车遇上交通意外就麻烦了。我不是怕出车祸,而是怕车祸后招来注意——在麻烦过后,保持低调是活得长久的诀窍。

在计程车上,我开始思考侦探的死前留言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傅科摆”是一个一百六十九年前被发明、用来证明地球自转的科学装置,我曾在一所大学里见识过,那是以一根超长的钢索吊着一个铅锤、不断重复前后摆动的简单器械。表面上铅锤只是单调地以同一方向前后摆动,但事实上因为地球自转,导致摆动方向缓慢地改变。当时我为了监视目标找寻下手机会,在那个科学装置旁守候了老半天,所以我很清楚那是事实,摆动方向的确一点一滴地以顺时针方向移动。

可是我从没听过洛氏家族跟傅科摆有什么关系,他们旗下没有博物馆或科研机构啊?

我刚回家便瘫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到浴室查看伤势。我在镜子里看到背脊有一大片瘀青,手臂和膝盖也撞伤了,右边脚踝有点扭到,稍微肿了起来。仔细检查过,我猜我应该没有骨折,可说是不幸中之大幸。忍住痛楚,稍微冲了个澡后,我决定打电话告诉中介人这场意外。

“总之目标死了就好。”

中介人的回应教我十分不爽,更令我抓狂的是他的下一句话。

“其实委托人刚联络我,说已确认目标解决掉,所以送来下一个委托——”

“等等,我不接。”我断然拒绝。

“喂,对方可是洛氏——”

“我管他是天王老子,不接就不接!”我破口大骂,“我两个钟头前才一脚踏进鬼门关,只差十几秒就要嗝屁了,现在浑身疼痛,你还期望我接下一个委托?”

在电话另一端,中介人没有作声。沉默数秒过后,他再度开口:

“我先把档案送过去,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委托人没设时限,你按自己的节奏来完成工作就可以了。”

他没有让我回话便挂了线。

他妈的!

和这浑蛋合作这么久,最教我气愤的就是这一次。之前叫我尽快完成委托,现在却说什么委托人没设时限。我看他是利欲熏心,一心要拍洛氏马屁,好让将来衣食无忧。我押下性命冒险杀人,赚的都是血汗钱,这家伙却只出一张嘴、动动手指头便抽走我一大笔……哼,要是我自己有足够的人脉和客户,我哪要看他脸色?到时就将他扭成气球小猫或小狗,再不然就来个胃袋充气大爆炸,在闹市华丽地变成一堆碎肉……

算了,还是别去想。

因为没有胃口,只吃掉冰箱里的一个苹果当晚餐后,我便上网看看新闻如何报道侦探社爆炸案。一如所料,民众对“炸弹魔”接连犯案感到恐惧,警方似乎受极大压力,发言人被记者围攻。幸好暂时没看到报道说“现场曾有一名穿黑西装的神秘男子”,我猜我在场一事没有曝光。

关掉浏览器后,我本来打算早点去睡,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事记挂。

“只是看看而已,我又没说要接。”

我心里如此说着,说服自己去打开中介人寄来的委托档案。我缓慢地点开那个具备加密功能的邮件程式,不情不愿地点开那封未读的信件,再按下下载附件的按钮。

洛氏想杀的第四个目标是个眼睛眯成一线、长满一头灰发的五十八岁计程车司机。外表没什么特别,但他的个人履历十分不可思议——这司机本来是名外科医生。档案说,这男人十年前因为一桩医疗事故被吊销医师执照,之后改行当上司机。事故的内容并没有提及,但他本来的资历好像蛮厉害,无论毕业的大学还是服务过的医院,都属于国内外顶级的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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