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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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朋友们不知不觉地分道扬镳了,男孩与女孩不同,女孩之间好得形影不离,如果突然不好了,那肯定是拌嘴赌气的缘故,男孩却不是这样,就像达生那天在城东皮匠巷一带闲荡时,突然想起了叙德和小拐,还有身陷牢狱的红旗,他们的脸那么熟悉而生动,却又是那么遥远。达生摸着前额追索他与朋友们分手的原因,脑子里竟然是一片空白。

整条香椿树街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个大人物,没有一处热闹有趣的地方,没有任何一种令人心动的事物。达生每次走到北门大桥上回首一望,心中便泛出一些酸楚和失意。他想打渔弄红海那番话是对的,而城东斧头帮那些人对香椿树街的轻侮也是合情合理的,他们说,你们那条街是烂屎街。

达生吹着口哨沿城墙往城东走,也不总是去城东,有时他也搭公共汽车去城南。春天的时候,达生常常漫无目的地游逛,期望在路途上遇到某件有意思的事情。有一次,在汽车上他看见一个瘦小的穿解放鞋的男人被人们揪住,他的手伸到一个妇女的提包里去了。那个男人像一件木器似的被车上的人推来推去,到处磕磕碰碰的。撞到达生面前时,达生飞起一脚踢在小偷的胸部,这叫追心脚,达生咧嘴一笑,他看见那小偷捂住胸痛苦地滚在车厢地板上。旁边有人说,送他去派出所,教训几下就行了,你不能这么踢他,踢死了他怎么办?达生说,踢死了也是白死,偷东西?什么坏事都比偷东西好,这种人才是烂屎。公共汽车停在城北派出所的门前,有人把木器般的小偷架下汽车。达生看见小偷脚上的解放鞋脱落在车门口,他弯腰捡起了那只鞋子,猛地一扔,那只解放鞋落在派出所的屋顶上。达生搓了搓手说,派出所有什么了不起?派出所里的人也是烂屎。

但是汽车上的插曲改变不了达生孤独而焦躁的心情,在皮匠巷里,他差点和一对年轻的情侣动手。他们擦肩而过时,达生发现那个男孩在瞪他。达生就站住了说,喂,我脸上有字呀?那男孩一边走一边说,谁这么欠揍,跑到皮匠巷来吹口哨?达生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十步街屈辱的遭遇,血往头顶冲溅,达生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男孩的衣领,说,烂屎,你这样烂屎也敢跟我叫场?那个男孩显然无所防范,他的头艰难地转了一个小角度,看不见达生的脸,便看着身边的女孩问,谁呀,谁这么欠揍?那个女孩慌乱的目光朝达生匆匆一瞥,突然尖声大叫起来,快跑,他是城西黑阎王,他从草篮街越狱逃出来了!

达生没有料到女孩会把他当成黑阎王,他看着那对情侣像惊兔一样跑过街口,过了很久才嘻地笑出声来。他想他只是摆了一个架式,他们居然就把他当成了城西黑阎王,可见皮匠巷的人也是烂屎。城西黑阎王在一次群架中手刃八条人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达生听说过那人的威名,却无缘一睹其风采。他不知道皮匠巷的女孩为什么把他错认成黑阎王,或许他的相貌酷似黑阎王?或许黑阎王的架式也是像他一样首先抓住别人的衣领?

我是越狱的黑阎王,黑阎王光临皮匠巷了。达生后来怀着这种有趣的臆想朝猪头家走去。猪头家在皮匠巷的桃花弄的丰收里,这就意味着达生需要走过一些羊肠般弯弯曲曲的小道。达生虽然只去过一次猪头家,但他记住了猪头那次对他的激赏。猪头说,我们不跟香椿树街的人玩,但对你李达生例外,你还是有一点级别的,跟我们玩的人都有点级别。达生因此也记住了猪头家扑朔迷离的方位。达生没想到在丰收里门口被一根绳子堵住了去路。

绳子的一头拴在石库门门框上,另一头捏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手中。小男孩很黑很脏,他的腭骨则很明显地向前突出,达生一眼就认出那是猪头的弟弟小猪头。

小猪头,放下绳子。达生说,让我进去,我要去找你哥哥。

通行证。小猪头向达生伸出手说。

什么通行证?小猪头,你他妈的不认识我了?

我不认识你。通行证。小猪头仍然向达生伸着手。

嘿,到这里来要通行证?嘿嘿,你们家成了什么司令部啦?

我们家就是司令部,他们正在开会,我哥哥说陌生人没有通行证不准进来。小猪头说,你到底有没有通行证?没有就给我退后三公尺。

小猪头,你也不问问我是谁,我想进就进,别说是小小丰收里,就是市委大院我也照闯不误,把绳子拿走,放下,你不放别怪我不客气啰。

胆敢闯入司令部?你到底是谁?

你连我都不认识,还在这里站什么岗?达生拧了一把小猪头的耳朵,他迟疑了一下,突然响亮地说,城西黑阎王,黑阎王,你听清了吗?快去通报你哥哥,就说黑阎王越狱出来了。

小猪头怀疑地扫视着达生,一只手把绳子熟练地扣在门框上。我去报告,他说,你现在别进来,否则你要吃拳头的。

达生看见小猪头飞快地奔向夹弄深处,他用脚踢着丰收里的石库门,嘴里嘀咕道,通行证?从电影里学的,小孩才喜欢搞这一套。很快地达生看见一群人出现在光线阴暗的夹弄里,他们慢慢地鱼贯而来,步态显出几分犹豫,为首的就是猪头,达生看清楚猪头裸着上身,肚腹和双臂各刺了一条青龙,猪头的脸上是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的表情。达生不由得笑了一声,他大声说,开个玩笑,是我,是城北李达生。

猪头现在就站在达生面前,还有五六个人站在猪头身后,他们之间仍然隔着那根绳子。猪头用一种古怪的富于变化的目光审视着不速之客,先是释然,而后是惊愕和愠怒,最后便是轻蔑了。猪头的手按在绳子上,让达生意外的是他并没有拉绳放人的意思。

你来干什么?我们有事。猪头的手指沿着腹部青龙的图形滑动了一圈,他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别说是假的,就是真的黑阎王越狱出来,我这里不让进就是不让进。

开个玩笑,你怎么认真了?达生说,哈哈,把你们吓了一跳吧?

黑阎王,那是三年前的人物了,我这里没人怕他。猪头的手指离开了他的腹部,开始在那根绳子上滑动,你们香椿树街的人怕他,你们谁都怕,猪头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达生说,你们谁都怕,我们谁都不怕。

你们现在都有刺青啦?达生一直扫视着那群人身上的青龙图案,他难以抑制内心的嫉妒,刺得不好,龙头刺得太小了。达生这么挑剔着,转念一想,现在不宜提及这个话题,于是他瞪了一下拦在面前的绳子说,猪头,你就这么让我站在门外?

对,你就站在门外。猪头的回答非常生硬和冷淡,他环视了一圈身边的朋友,我说过了,我们今天有事,猪头说,我们今天不和别人玩。

你们搞得真像那么回事了。达生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他有点窘迫地咳嗽了一声,怀疑猪头会不会忘记他了,会不会把他当成别人了,于是达生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香椿树街李达生,我是李达生呀。

我知道你是李达生,猪头鼻孔里哼了一声,香椿树街?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烂屎。

达生起初呆呆地站在绳子外面,他没有预料到猪头对自己会突然抱有如此深厚的敌意和藐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看见猪头的人马哄一声朝丰收里深处散去,一个沙哑的声音模仿着猪头的腔调说,什么狗屁黑阎王,原来是香椿树街的烂屎。达生的头顶再次噗噗地响起来,是血再次冲溅上来了。回来,把话说清楚了,达生猫腰钻过那条绳子,冲着那些背影喊道,你们骂我是烂屎?

那些人在幽暗的夹弄里站住了,他们明显地觉得达生此时此刻的挑衅是滑稽而可笑的。有人哂笑着说,呵,他不服气?不服气就收拾他,走,把他摆平。但猪头拦住了他的蠢蠢欲动的朋友,他独自走过来,与达生进行了一番颇具风度的谈话。

别这么叫场,猪头说,你一个人,你再怎么叫场,我们也不会碰你。

一个人就一个人,我怕个×,你骂谁是狗屎?我也是狗屎?

香椿树街的人全是狗屎,不是我一个人说,全城的人都这么说。猪头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打量着达生,说,你现在一个人,我不会碰你,你要是不服气,就到你们街上拉些桩子出来,十根二十根随便,时间地点也随你挑,我们奉陪。

我也奉陪,我怕个×。达生说,时间地点你挑吧,反正我奉陪。

那就今天晚上吧,晚上八点怎么样?

八点就八点,我奉陪。

去煤场上,就是护城河边那个煤场,那儿没有人看见,去煤场怎么样?

煤场就煤场,我奉陪。

达生看见猪头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又往腹肌上一擦,猪头丑陋的脸上浮出一丝豪迈的微笑,似乎他们已经得胜回朝。别失约,你们千万别失约。猪头丢下最后这句话扭脸就走。达生看着他的背影离去,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拉大嗓门朝丰收里那群人吼道,谁失约谁是烂屎!

滕凤记得儿子出事前夕的表现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她准备淘米蒸晚饭的时候,达生一头撞进家门,滕凤说,又死哪儿去了?让你煮饭你不煮,这么大的人了,天天要吃现成的。达生把母亲从水池边挤走,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咚咚地喝了好多冷水。滕凤叫起来,茶壶里有冷开水。但达生抹了抹嘴说,来不及了。滕凤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你要泻肚子的。达生没再搭理母亲,他冲进小房间乒乒乓乓地翻找着什么,很快像一阵风似的奔出家门。你又要死哪儿去?滕凤在后面嚷着,她知道怎么嚷嚷儿子也不会告诉她他的行踪,儿子果然就没有告诉她。

滕凤记得儿子离家时,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什么东西。她没有问,她知道怎么问儿子都是懒于回答她的问题的。

那天许多香椿树街人看见达生在街上东奔西走,人们都注意到了他的鼓凸的裤袋,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只双猫牌闹钟。即使他们知道是闹钟,也不会知道达生为什么在裤袋里揣一只闹钟。

与达生熟识的那些青年知道闹钟的用途,他们知道达生那天特别需要一只手表,达生没有手表,以闹钟替代手表虽然有点可笑,却不失为一种简单的救急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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