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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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儿子的脸被铁栅栏分割成块状,苍白地透出一股凉气,昔日光洁的颏部和唇角现在长出了一片紊乱的胡须,而红旗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被左邻右舍视为孙玉珠著名的凤眼的翻版,现在它们像两颗玻璃珠子似的呆滞无光。在短暂的探监时间内,它们躲闪着游移不定,一会儿追逐狱警的咯吱作响的皮鞋,一会儿盯住一只沿墙根爬行的蟑螂,却不正眼朝孙玉珠看一下。孙玉珠每次看到儿子的这双眼睛,便心如刀绞。好好的一个孩子,孙玉珠噙着眼泪喃喃自语,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他们害成这样。

红旗,你看看我脸上的皱纹,你看看我的头发,孙玉珠抓住耳边的一绺白发对儿子说,你看看我为你操心老成什么样了?

红旗的手在铁栅栏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母亲的那绺白发,说,我吃不饱。

给你带了那么多东西,还吃不饱?你给别人吃了?

红旗不肯回答母亲的疑问,他的双手焦灼地拍着铁栅栏,那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里,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团怒火确凿地停留在孙玉珠脸上,并且开始燃烧起来。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内你把我弄出去,红旗说。

孙玉珠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惊呆了。

半年之内,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后也别来探监了。红旗说,你假如再敢来,我就撞死在这铁栅栏上,不骗你,我说到做到。

四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日子,当孙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阶时,耳边回荡着儿子的最后通牒。儿子的声音决绝而冷酷,它使孙玉珠的心碎成无数沙砾。她走在台阶上时,听见一种神秘的声响尾随在身后,就像沙砾互相挤压摩擦的声响,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看见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阳光拖曳着,长长的稀薄的一条,那么疲惫那么瘦弱。孙玉珠忽然觉得这场诉讼已经把她从一个美貌的中年女性变成一个可怜的老妇,一边走着,眼泪一边就婆娑地落下来了。

孙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里,从区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墨绿色的坐着很不舒服的长条凳,习惯了上访者谄媚的腔调和芜杂的多为鸡毛蒜皮的上访内容,当然对法院的人特有的严厉冷漠她也不以为怪了。孙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摆事实讲道理,我儿子不是强奸,我儿子的户口簿上的年龄未满十八岁,他们把红旗的案子判错了,他们该给红旗翻案。孙玉珠想,我不是无理取闹,你们阻止我来我还是要来,天底下总有个公理,我有理为什么不能来?

你又来了。法院女干部的表情果然是孙玉珠想象的那样,尖刻而很不耐烦。她用圆珠笔敲着桌沿说,你儿子的上诉被驳回了,你再来多少趟也没用,你这样一趟一趟地跑来有什么用?影响我们的工作!

法院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吧?孙玉珠这么回敬了女干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对女人难办事,便转脸对另一个男干部说,上次的申诉材料你们看了吧?那份不够详细,我又带了一份新的来。

已经驳回了,用不着再写材料,写多少材料也没用。男干部说,回家去吧,这么好的天气,回家去晒晒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错就判错了?孙玉珠冷笑了一声说,你的意思是我儿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说理的地方了!

女干部在旁边愤然道,别跟她废话,让她再往上告去。

我没跟你说话,你这种女同志肯定没儿没女的。孙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视着那个男干部,她把手里的一沓信纸轻轻地放在他办公桌上。这份材料才详细,你要是看过了,就知道我儿子是不是强奸了,孙玉珠说,性命攸关的事情,你们……我求你们再看一遍吧。

已经驳回了。男干部的肘部在桌上滑了滑,将那沓信纸推出去几寸,有几页纸轻飘飘地从桌沿上掉到地上,男干部愣了一下便弯腰去拾,但他的手被孙玉珠狠狠地推开了。

孙玉珠自己收起了所有信纸,她把它们放进尼龙包里,牙齿始终紧咬着嘴唇,她的整个脸部都扭曲着。两个干部以为他们将听到那种熟悉的夸张的哭号,但孙玉珠没有再哭。她一步一停地走到门边,回过头扫了两个干部一眼,你们难不倒我,孙玉珠说,我是要往上告的,去省里,去北京,就是告到中央去也不怕,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我要是告死了还有我男人;我男人告死了还有我儿子女儿,你们等着吧。

孙玉珠走出法院时,突然觉得眩晕,脚下的台阶都像活物一样晃动蹦跳起来。她想就近坐下来休息一下,但是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她迷离的视线里。女孩坐在前面低处的台阶上,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向左右甩动着,一张苍白美丽的脸慢慢地向孙玉珠这边转过来,是美琪,又是那个湿漉漉的到处游逛的幽灵美琪。孙玉珠觉得她被幽灵注视的脸部冰凉冰凉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过,孙玉珠不再恐惧。你在这里,你来得正巧,孙玉珠快步冲向女孩。我要抓你进法院对质,你去告诉他们,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强奸?是不是强奸?孙玉珠的手刚触及幽灵的绿裙裙摆,一片细碎的水珠溅了起来,幽灵美琪黑发飘起来,小巧而丰盈的身体跳起来,霎间疾行二十米。孙玉珠看见她站在一丛紫荆花后面,表情漠然朝台阶眺望着,她手里捏着一沓鲜艳的蜡纸红心。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闲逛,你别逃,你怕去对质?你逃到哪里都脱不了干系。孙玉珠踉跄着朝幽灵美琪冲过去,她看见了女孩若无其事的微笑,女孩跷起兰花指拈住一枚蜡纸红心,对准它吹了一口气,孙玉珠便看见一块红影直直地朝自己飞过来,她胸口的剧痛就是这时候产生的。我儿子在坐牢,你却在这里玩纸片,孙玉珠捂住胸口撞在那丛紫荆花上,最后那个痛苦而悲恸的瞬间,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灵美琪的绿裙子。

也许是抓住过什么,孙玉珠的手穿过了紫荆纵横交错的花枝,执拗地伸向另一侧,她的手最后是握紧的,确实像抓住过什么东西。那也是香椿树街有口皆碑的贤妻良母孙玉珠最后的姿态。

有人在法院门口目睹了孙玉珠猝死的过程,他们不相信有关幽灵的说法,他们说那个女人的脑筋出了点毛病,她想抓获的其实只是紫荆花、阳光或者空气之类的东西。

香椿树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妇女去打渔弄参加孙玉珠的葬礼,吃完了豆腐斋走出打渔弄时,暮色苍茫,她们本该在电线杆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当时的天色和怀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们在电线杆下围成一个圆圈,以滕凤为中心。她们缅怀着孙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对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万千。当时没有风,也没有谁去摇晃那根黑漆斑驳的电线杆,但不知怎么电线杆突然倒伏下来,妇女们听见轰的一声,头顶上蓝色火花闪了闪,电线杆便倒下来,把她们分成两个队列。紧接着三条电缆线在妇女们脚下蹦跳着,滚动着,缠住了好几个妇女的脚。

打渔弄口一片惶恐之声,妇女们相帮着从电缆线的环圈中突围,每个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好好的电线杆怎么倒下来了?差点跟着孙玉珠一起去了。妇女们惊惧之余,突然怀疑那是孙玉珠阴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给她垫背,可是不管阴间阳世都没这个道理呀!滕凤在人堆中响亮地说,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该在我们身上出气,我们是来给她送帐子的呀。

不仅是打渔弄口的电线杆莫名其妙地倒了,四月里一种古怪的皮炎在香椿树街居民中迅速地蔓延。患了皮炎的人脸上身上长满了红芝麻似的斑点,奇痒难忍,痒了便抓便挠,那些人脸上因此爬满了一条条的粉红色的指甲划痕,病情厉害的就长出满脸的水痘,不得不戴上消毒口罩遮丑。人们纷纷拥进药店买消炎药膏,健民药店里所有的药膏告罄。一个女店员在门口的黑板上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药膏售完。

联合诊所的医生认为香椿树街流行的皮炎与化工厂的污水排放有关,他们说化工厂的污水管直接通往护城河,沿河的人家为了省几个水费,喜欢在河里淘米洗菜,长此以往不染上个什么病才怪呢。这种说法令人信服,也再次煽动了香椿树街人对这家工厂的排斥情绪。有患了皮炎的人从联合诊所出来,振臂一呼,走,有胆的人跟我去堵化工厂的污水管!立刻有许多年轻人响应,嘴里喊着,堵,堵死它!那群人风风火火地走过半条香椿树街,在化工厂堆满油桶的小输油码头上站成一堆。在堵塞行动发生之前,他们的心情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半人仍然愤怒,一半人却为排遣一段无聊的时间,还有几个人则畏畏缩缩地跑到油桶堆上,摆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袖手旁观。

寡妇滕凤的儿子达生挑选了一只小号油桶,他扛着油桶涉水凫到那个排水洞口,把油桶轻轻地推进去。不大不小,油桶正好充塞了排水洞,不大不小,达生狂喜地叫起来,一只油桶,正好堵住这只洞。

小码头上的人谁也没想到堵洞后的遗患。那天夜里街上开始驻水,水从街上的十七个窨井盖下喷涌而出,渐渐变成十七口黑色的泉眼,污水在街上形成星罗棋布的水洼,随地势变换着形状和气味,行人们在街上惊慌失措。参加了白天堵洞的人突然醒悟到水祸的原因,他们断定是化工厂的地下排水系统被那只油桶搞乱了,简直是作茧自缚,那些该死的水现在干脆溅在他们的鞋袜上了。有人跑到小码头,搬除油桶,有人便冲进化工厂的值班室里大吵大闹,但是已经晚了。污水泛滥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香椿树街几乎成了泥沼泽国。

四月里倘若有人到香椿树街走亲访友,便会看见一种奇怪的街景。街上到处是肮脏的水,人们在晴天白日下,穿着雨靴走路,穿着雨靴走路的人们一路走着,尽是怨声载道。

王德基的大女儿锦红第一次与男朋友约会,脚上就穿着那双不合时宜的雨靴,虽然是宝蓝色的,但雨靴毕竟是雨靴,它使男朋友小徐不止一次地低头研究雨靴的性质和意味。

雨靴。锦红的双脚下意识地缩到长椅下面,她半羞半恼地说,我们那条街上到处是水,出门只好穿雨靴,真气死人了。

雨靴。小徐笑着说,我还以为是新流行的皮鞋呢。

我有皮鞋,可街上那么多污水,怎么能穿出来?锦红又伸出一只脚,朝那只雨靴瞪了一眼,不知为什么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觉得他让自己难堪了。

第一次约会不得不在雨靴上费这么多口舌,都怪化工厂该死的污水泛滥。锦红坐在文化宫旱冰场边的长椅上,离小徐约有一尺之距,她始终矜持地噘着嘴。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许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场上滑旱冰。锦红不知道小徐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约会,人多眼杂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问,但又不想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主动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动,让他多说话,他多说话就把自己一点点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于上当受骗。

我去租两双鞋,我们去溜圈怎么样?小徐说。

这样溜来溜去有什么意思?锦红说,再说我也不会,我就是会今天也不溜冰。

为什么?你不会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说,我溜得很老练的,局里比赛第三名。

锦红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场约会,原来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个疙瘩如此轻易地解开了,锦红扭过脸看旱冰场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说,怎么教呢?

很容易学,我拉着你跑上三圈,保证你不会摔跤了。小徐说,我不吹牛,我们厂里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会的。

你拉着我的手?锦红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调整好坐姿,审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这里切入正题,反正迟早要问的。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锦红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独生子吧?

不,我们家有十八个孩子,我是第九个。小徐说。

锦红猛地用谴责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还是声调都表明那是个玩笑,锦红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脸却仍然沉了下来。不要开玩笑,锦红的声音很生硬,她说,第一次见面,不要乱开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开玩笑,你这位同志太——

太什么?

太——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说,你太像一个党员了。

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锦红疑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嗔怪之色,她说,我怎么会是党员?我一不会拍领导马屁,二不会装积极抢风头,你呢?我正想问你,你是不是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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