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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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来,城墙附近的夜晚总是静中有动,城北地带的年轻情侣和野鸳鸯们在浓情蜜意中往往会朝城墙走过来。城墙两侧是树林和杂草丛,城墙的残垣断壁被人挖出了好几个墙洞,那都是避人耳目的好去处。拾废纸的老康每天早晨要到城墙那里去,假如运气好,老康的箩筐很快会被旧报纸、塑料片、手绢等东西填满,当然老康只捡那些未被玷污的废纸废品,对于那些地上草间随处可见的脏物污纸,老康从来都视而不见。

负责香椿树街一带风化文明的居民委员会,一直盯着城墙那块不洁之地。他们曾经要求老康做一名特殊的观察员,每天密切注意城墙那里的动静。老康摸不着头脑,他说,我只是早晨去捡废纸,那里废纸多,夜里的事情我一点都不知道。居民委员会的一个女主任机智地将一个难以启齿的任务和盘托出,她说,不要你夜里去,你每天早晨捡到多少脏纸,回来告诉我们就行了。老康说,可是我从来不捡那些脏纸。女主任就把脸沉下来,语气也变得严厉了,老康你别忘了你头上还戴着反革命帽子,这也是你立功赎罪的一次机会,我们现在不斗你不批你,让你做这点贡献你还推三阻四的?我看你搞资本主义复辟贼心不死吧?老康的脸立刻煞白一片,他的腰背下意识地向女主任倾斜下来,不断地鞠着躬。老康老泪纵横,嘴里一迭声地说,我有罪,我有罪,可是我这把年纪去干那种事情,天理不容呀。女主任呵斥道,什么天理地理的,你到底是要天理还是要革命?老康就作揖打躬地说,都要都要,要不然你们就给我一把大扫帚,我每天捡完纸,再把城墙那里的脏东西都打扫干净吧。

居民委员会的女干部们最后对榆木疙瘩的老康失去了耐心,老康你小心,哪天运动来了批断你的老骨头。女主任恼羞成怒地把老康和他的箩筐一起轰出了办公室,女主任对着那个猥琐的背影喊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正我们有治安联防队,我们有的是革命群众。

没有拾废纸的老康的配合,香椿树街的治安联防队的夜间巡逻会盲目一些,但多年来他们的足迹仍然遍布于每一个可能的犯罪地点,尤其是城墙那一带。城墙是他们夜里巡逻的最后一站,也是检查最细密的一站。半夜归家的香椿树街人有时会在北门大桥上迎面遇到那支队伍,五六个人分散地走着,臂上缠着红箍,手里握着电筒,有男有女,年龄不等,但都是些热心于社会活动的积极分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鳏夫王德基,因为王德基手里的那只电筒特别长,而且他喜欢用那只长电筒对着路人的脸瞎照。有人被他照花了眼张嘴就骂,你瞎照什么?照你妈个×。王德基便同样大声地回敬一句,深更半夜狗都归窝了,你在外面瞎晃什么,不照你怎么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王德基的手电筒厉害,那只手电筒在城墙附近大显威风。据说联防队在城墙那里抓住的野鸳鸯,多半是被王德基照住的。王德基自己也统计过数字,有时候喝醉酒他就用火柴在桌上摆出那个数字。王德基面带微笑,注视着桌上的火柴梗,嘴里哼着他家乡的小曲。除了他自己,只有秋红锦红和小拐知道火柴梗拼字的意义。但是这就足够了,就像墙上的五张由居委会颁发的奖状,它们都记载着王德基在香椿树街的功绩。

到了十一月,秋风已经变冷变硬了,夜晚的城墙四周往往一片阒寂,这是正常的现象。按照夜间巡逻者多年得出的经验,春夏两季是那些男女自投罗网的季节,而在秋冬之季他们往往无功而返。因此那个大风之夜的巡逻对于别的联防队员都是草草收兵了,唯有王德基在后面用那只加长的手电筒照着每一个该照的地方。照到一个城墙洞时,王德基发现洞口堆满了一些乱砖和树枝,心里顿生疑惑,一只脚便抬起来把那些障碍踢掉了。王德基弯腰钻进去的同时,听见一种被压抑了的惊叹声,那正是他熟悉和寻找的声音。王德基就那样弯着腰打开了手电筒,一圈明亮的光晕照住了一个女人凌乱的烫过的头发。她用手捂着脸部扭过头去,但王德基一眼认出那是玻璃瓶厂的**金兰。又是你,你又来了。王德基咬牙切齿地说,然后他将手电筒平移着,去照那个男人。男的正在慌乱地系裤子,皮带扣和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着,男人背朝着洞口。王德基猜想那是儿子的好朋友叙德,他说,我猜就是你,×毛还没长齐就动真格的了。王德基还想骂人,但他马上愣住了。手电筒照住的男人不是叙德,是叙德的父亲沈庭方。

老王,帮我个忙,你出去一下。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沈庭方,怎么会是你?王德基说。

老王,放我一马,把你的手电筒先放下吧!沈庭方说。

怎么是你?王德基的手仍然举着手电筒,他的声音听来惊愕多于义愤,以为是叙德,怎么是你?怎么儿子和老子轧一个姘头?

沈庭方突然扑上来,夺下了王德基的手电筒,说,老王你无论如何放我一马,今天放了我,以后会报答你,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现在千万别吭声,千万别张扬出去,否则会闹出人命的。

儿子和老子×一个女人,这倒是新鲜事物。王德基冷笑了一声,他觉得沈庭方的手在自己手上身上混乱地摸着捏着,很绝望也很怯懦。王德基的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仇恨,他甩开了沈庭方的手,说,别人说你老实和气,我知道你是伪装的。×他妈的,家里的女人睡够了,跑到城墙上来搞别人家的女人,我这手电筒不照你照谁去?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丢光不要紧,事情传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叙德也害了,会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话语已经带着乞怜的成分,王德基觉得那个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来,王德基的心里浮起某种满足和居高临下的温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妻子病亡时沈庭方夫妇曾送过一条被面,王德基决定饶恕这对男女。于是他拿回那只手电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说,好吧,我放过你这一回,以后千万别犯在我的手电筒上了。

王德基钻出那个墙洞,听见他的同伴的脚步声正朝这里传来。有人问,老王你发现什么了吗?王德基就用手电筒的光转了一个平安无事的信号,大声地说,没什么,我看见两只猫,钻在洞里,现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猫钻在洞里发情,想想这事真荒唐。那边的人又问,到底是猫还是人?王德基挥挥手说,放心吧,是猫,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着两瓶洋河大曲来拜访王德基。沈庭方一来,王德基就把锦红和秋红赶到里屋去了。他给沈庭方让座,但沈庭方在屋里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肮脏发黑的床铺上,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于是又挤到王德基的长凳上,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并肩坐在了一起。沈庭方觉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绝这种亲密,他的脸铁青着,身体则一点一点地往长凳另一侧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绷着脸给沈庭方倒酒,顺手把两瓶洋河大曲从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会儿带回家,我喝不惯这种酒,我就喝粮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礼轻吧?这两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弃,我再去背一箱粮食白酒来。这是凭什么?王德基喷出一口酒气,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来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老王人穷志不穷?那点觉悟那点志气还是有的,你假如想拿东西来堵我的嘴,拿多少东西来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连连点头,从走进王家起,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谦卑而局促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变得有点僵硬起来。沈庭方一只手忙乱地抓过酒盅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拍着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树街谁不知你老王是条仗义汉子?

别说是两瓶酒,就是两锭金子也别想收买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种激愤的情绪中。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砸手表的事?有一次在石码头查到一对狗男女,他们当场摘下两只手表给我,塞给我就想溜,你猜我怎么着?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打张收条。我捡了一块石头,啪啪两下就砸碎了还给他们。我说,这是我老王的收条,拿着它滚吧。

沈庭方跟着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来,他的干裂的嘴角被牵拉得太厉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难以忍受自己虚假的笑声,灵机一动,话题便转入到另一个区域中去了。沈庭方给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郑重其事地问,老王,你见过我三姐吗?

见过两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么啦?

是这样,我三姐守寡已经几年了。沈庭方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措辞,一边观察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反应,我三姐人模样好,心眼也好,手脚又勤快,她老这样守着也不是回事,我觉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个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的笑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沉下脸,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给我提亲来了?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几年寡妇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起这档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这回知道了你的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来了。别的不说,老王你就给我表个态吧。

两瓶白酒买不了我,还搭上你三姐?搭上一个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语着,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说,老沈你看见了吗?你就是这个。说起来你也算条汉子,其实你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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