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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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达生和叙德他们站在北门大桥上,红旗出事以后的这些天,他们每天聚在这里帮瓜贩卖西瓜,作为一种交换的条件,瓜贩给他们香烟抽,还会挑一只好瓜给他们解渴。从桥下朝桥顶上望,可以看见达生他们的身影正在被暮色一点一点地染黑,高个的是达生,矮个的是小拐,不高不矮的是叙德,小拐在桥顶上的吆喝声听来是刺耳而滑稽的,买西瓜咪——不买西瓜——渴死你们——我们不负责。

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八月的晚风丝丝缕缕地吹过桥头,仍然是温热而黏湿的。城北地带的夏夜总是这样令人百无聊赖,有人穿着短裤趿着拖鞋走过这里,买西瓜或者什么也不干。叙德的母亲素梅扛着两把折叠椅走走停停,她看见了叙德,她对儿子喊,你大舅送了两把椅子,帮我拿回家去。但叙德装作听不见的样子,只顾用一柄古巴刀剖着西瓜。素梅又喊了一次,叙德就抬起头朝母亲吼了一嗓,你瞎嚷什么,我没空,两把破椅子有什么稀罕的,你自己搬回家去。

素梅嘴里诅咒着儿子朝香椿树街走,碰到一个熟人自告奋勇地帮她拿了一把椅子,素梅就对那人说,街上现在是什么风气?我家叙德以前很孝顺很听话的,现在也学坏了,这帮孩子迟早都要走红旗那条路,到草篮街去。

草篮街在城市的另一侧,草篮街上有一所本地最著名的监狱。多年来香椿树街有不少人陆续走进草篮街的监狱,假如把打渔弄的红旗加上去,那批人大概有十五六名之多,或许是二十个人,谁知道呢?人们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红旗的案子,因为红旗的案子与以往城北的血案、命案或偷盗案风格迥异。

少年红旗的汗渍或许还留在下面的桥孔里,但他的同伴们已经无法搜寻他傲慢的气息。事实上达生对红旗的事情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他始终觉得红旗突发的**带有某种虚假或欺骗的成分。他哪里会钓女孩?达生说,我猜他只是想练练这个本事,这下好了,练到草篮街去就玩到头了。叙德在一旁短促地笑了一声说,红旗不吃亏,好坏人家也放了一次,你嘴狠,可是你放过吗?达生没有回答叙德的问题,达生把一块西瓜皮放在手上掂了掂,手一甩,西瓜皮在河面上打出一串晶莹的水漂。达生的目光顺着水漂的方向望过去,望见的是一条黑蓝色的护城河,河上的驳船队已经远去,水里橙黄色的灯影来自河边民居和河滨小路的路灯杆,远处是另外一座桥,人们习惯称它为火车站桥,从那座桥往西四百米就是火车站了。达生隐隐听见了火车站里货车停靠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总是那么凄厉而令人心颤,就像人最恐惧时的那种狂叫声。达生觉得他的耳朵里突然灌满了那种人与火车的狂叫声,而且他似乎清晰地听见了女孩美琪的声音,那么凄厉却又那么单薄。与此同时达生看见了两滴虚幻的眼泪,它们颤动着像两粒珍珠从美琪乌黑的大眼睛里滴落。达生摇了摇脑袋,他脸上的窘迫表情消失了,美琪家只有她们母女俩,够可怜的。达生踢着桥上的水泥栏杆,突然回过头,声色俱厉地说,欺负人家美琪算什么英雄?想放就去找七仙女,去找张家三姐妹,去找安娜呀。叙德有点惊愕地看着达生,你跟我来这一套干什么?叙德说,又不是我搞了美琪,你应该去草篮街问红旗。而小拐则在一边快乐地嬉笑起来,他凑到达生面前问,安娜,安娜是谁?是不是联合诊所那个混血儿女护士?达生搡了小拐一下,他说,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屁。

本来这场无头无绪的舌战已经停止了,天已黑透了,三路公共汽车的末班车吱吱嘎嘎地停在北门大桥的另一侧,三个少年帮瓜贩把卖剩的西瓜装进箩筐里。但他们突然看见郑月清拉着她女儿美琪的手从汽车站走过来,美琪藏在她母亲高大的身影里,迟迟疑疑地走着,可以看清美琪穿着一件雪白的镶荷叶边的连衣裙。母女俩经过桥顶的时候,三个少年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见美琪的脸,但美琪似乎用母亲的身躯遮挡着所有好奇的目光,除了郑月清那张严峻忧郁的脸,他们只看见美琪脚上的浅绿色凉鞋迟迟疑疑地跨过满地的瓜皮,跨过他们的视线。

离家避风的郑月清母女俩又回到香椿树街来了。当她们走到桥下的时候,小拐突然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吆喝起来,买西瓜咪——回来买西瓜咪。她们明显没有留心小拐的吆喝声,即使她们听见了也不一定会回头。叙德也说了一句话,用某种老练的腔调对美琪作了评价,他说,美琪走路外八字了。而沉默的达生看见的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风从护城河上吹来,吹动了女孩美琪的白裙,白裙像一只飞鸟般地朝左侧和右侧飞,但白裙飞不起来。达生看见美琪用手压着她的裙子朝桥下走,美琪好像握着一只死去的鸟儿朝前走,女孩的整个背影突然变得如此凄楚如此美丽。达生觉得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弹击了一下,咚,又弹击一下,咚,是什么东西这么柔软而纤弱?达生摇了摇头,他不知道,直到很多年以后,达生仍然无从解释那个夏夜在北门大桥上的心跳。

凭着打渔弄里的几点灯光,郑月清发现门前的夜饭花没有开放,包紧了花蕊的夜饭花是丑陋的,就像一丛累赘的植物肉刺。天都黑透了,为什么夜饭花没有开放?或许那和她家的背运和晦气有关。郑月清这么想着用力关上了门,上了保险锁,又插上一道门栓。郑月清以前不是那种特别注意门窗的女人,但现在她很自然地这么做了。

外面似乎有人在走动,是一种迟滞而徘徊的脚步声。郑月清警觉地贴着门分析那脚步声,她大声地对着门问,谁?谁在外面?紧接着她听见了红旗的母亲孙玉珠的声音,孙玉珠咳嗽了一声,是我,月清你还没睡吧?

郑月清没有说话,她几乎能猜到孙玉珠夜里来访的意图。

孙玉珠在门外说,月清,给我开开门,我端了碗藕粉丸子来,你们刚回来,肯定饿了。

我们不饿,郑月清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端回去自己吃吧。

孙玉珠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她就啜泣起来,她的一只手不是在敲门,而是在抓划着邻居家的门。月清,我知道你在怪我,孙玉珠啜泣着说,你该怪我,谁让我生了那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可是红旗已经被捕走了,我五天五夜没合眼了,孩子们出了这种事,我们做母亲的怎么也该坐在一起好好谈谈。

我也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是舍不得儿子坐牢,我却要时时留心美琪寻短见。门里的郑月清的声音也是呜咽着了,她说,美琪才十四岁,你让她怎么再出去见人?她父亲在外地,不敢告诉他家里出了这种事,你让我以后怎么跟她父亲交代?

我知道你的苦,你开门让我进来吧,我们做了多年邻居,没红过一次脸,一直跟一家人似的。你就开门让我进来吧,或者就让我看看美琪,让我替红旗向她赔个不是。孙玉珠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孙玉珠说,月清,我在外面给你跪下了,你要是不开门,我就跪上一夜,反正我也是活该,谁让我生了那么个讨债鬼的儿子。

郑月清终于把门打开了,在灯光暗淡的门洞里,两个女人泪眼对泪眼,互相都窥问着对方的心事。郑月清听见里屋响起咯嗒一声,是美琪把台灯关掉了,郑月清想这种场合女儿本来也该躲在黑暗中的。

两个女人对坐在临河的窗前,时断时续地试探着对方。窗外的河水已经看不清颜色,偶尔有运油筒的船咿呀呀地驶过,水中仅有的几点星光和灯影便碎掉了。蚊子飞蛾迎着昏黄的电灯飞过来,飞进郑月清家的窗口。两个女人因此用蒲扇朝身体各处敲打着,但是蚊蛾和闷热不是烦恼,现在孙玉珠的烦恼在于她没有勇气掏出那只纸包,更没有适宜的时机说出那句话。于是孙玉珠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她突然抓住郑月清的一只手,狂乱地揉搓着,孙玉珠说,月清,你发发善心救红旗一命吧,你要是答应了,我们全家今生来世都为你们做牛马。

郑月清的表情漠然,她一点一点把手抽出来。别这样,她说,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让我怎么样呢?

红旗的案子还没判下来,我去法院问过了,红旗这样的起码要判十五年。十五年,恐怕他出来时我已经入土了。孙玉珠撩起她的短袖衫擦着眼睛,一边泣声说,法院的人说了,要想轻判就要你们改口。别的街坊邻居也都这么说,两个孩子年龄都小,做出那种事或许是瞎玩玩的祸。眼看着红旗这辈子就要毁掉了,月清,你就发发善心让美琪改个口吧,改个口就把我家红旗救了。

改个口,你说得也太轻巧了。郑月清的声音变得愤怒而嘶哑,她冷笑了一声说,救了你儿子就把我女儿往井里推了,你当我是吃屎的?你这番话我听懂了,你是不是想说美琪是自轻自贱了?是不是想说美琪是心甘情愿的?郑月清突然怒不可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发疯般地冲进里屋,把美琪从床上拖起来,拖到孙玉珠面前,对女儿喊着,你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捂着你的心再说一遍,那天的事是不是你愿意的?

美琪光着脚站在孙玉珠面前,浑身簌簌颤抖,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惊恐过度的苍白,美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但郑月清一定要她开口说,一次一次地搡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说,你给我说呀,郑月清跺着脚喊道,是不是你愿意的,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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