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字字诛心。

沈藏珠从最初的惊骇中抬起头, 将信盖在桌上, 静默了一时，开口问侍立一旁不敢发出动静的种玉。

“孟枕星待身边人如何？”

种玉不解其意，迟疑出言：“姑爷待别人我不知，待咱们沈家的丫头小厮和善可亲, 有时还说几句玩笑话。”

沈藏珠低语一句：“是了。”

她心中思量来去，却已有计较。

梁国公兵败, 被关进晋阳大牢, 孟枕星不知所踪, 晋阳动荡之时, 竟还有空和她来一封决绝信。而信中所言更是匪夷所思。

孟极尚未起事, 何谈称帝，即便称帝, 孟枕星其上还有世子孟执明, 哪轮得上他的妻子恩慈黎民，母仪天下，说出去凭空惹人笑话。

再者说了, 孟枕星混迹江湖久了, 不管是土匪强盗还是市井村民, 他都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鄙夷轻视之意, 不是一个拘泥门户之见之人。

沈藏珠默默地将信件收起来，递给种玉，吩咐道：“……叠的小小的, 找块破布缝好给我。”

种玉应了一声道：“姑娘这是做什么？”

“我要拿去打孟枕星的脸。”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说了句玩笑话。

到底是心绪受了影响，沈藏珠窝着一腔因委屈和疑惑带来的心潮澎湃，站起身来还有些发晕，种玉扶着站了一会儿，便去寻大哥沈濯说话。

大嫂出了怀，这几日正背疼，沈濯在房中为她推拿按摩一番，见四妹在外头探头探脑，便让她滚了进来。

沈藏珠笑着摸了摸大嫂郑郁月的肚子，轻声道：“……我这眼看要做姑姑了，还天天不着调。”她自怀中摸了两个小小的赤金手镯，放在嫂嫂手中，“嫂嫂，我也没什么私产，新打了镯子给我的侄儿，待出生了，我再补。”

郑郁月看了一眼沈濯，温婉道：“四妹妹最是活泼有趣，待你的侄儿们出世，再大些一定是最喜欢缠着妹妹。”她也不见外，将镯子收下，坐在一旁听沈濯与沈藏珠说话。

沈藏珠喊了一声大哥，道：“如今爹爹和二叔不在家中，唯有三叔与哥哥管家，家里又尽是妇孺，嫂嫂们又身怀有孕，绝对不可长途跋涉。”她将这几日的思量和盘托出，“世道混乱，又是灾年，淮安府早晚会陷落，我听闻咱家在都梁山深处有一处小小的温泉庄子，哥哥不若带着阖家避往那里去。”

沈濯正有此意，思量道：“……流民都往大市镇走，倒无人去深山，若是备够了粮食，倒可以避世，不过此前听闻有一场大雨将庄子前的河流灌满，又有许多大树倒地挡住了去路，若是人手足，倒可以清理了。”

沈藏珠拍拍桌子，道：“曹钰那里还有二十个人手，加上咱们家里人，应当是可以办成此事。”

沈濯点点头，道：“只是这二十个人的口粮？”

沈藏珠让哥哥放下心来：“他们是曹钰的人马，办了事便要去京城与曹钰汇合，这样也好，爹爹和二叔的安全也有了保障。”

一切说定，沈藏珠陆续去了祖母和母亲那里，说了一番安心的话，又去了二嫂和几个妹妹那里，各自一番契阔不提。

到了夜间，沈藏珠换了一身男装，将头发束的紧紧的，露出尚有一圈小绒毛的额头。

种玉与自家姑娘一般的打扮，显得稚嫩可爱。

主仆两人自觉这般太过打眼，让严能弄了些锅底灰，涂满了脸，倒不是那么的显眼了。

沈藏珠家中安顿好，打算带着种玉与严能去朔州。

孟枕星最后几封信是不用等他。

孟极是在回晋阳求援时被晋阳太守关入大牢，孟枕星毫无音讯，会不会是护着父亲突围，自己被围困？

一切都是猜测，与其心中郁结困顿，不如动身去寻找答案。

她更想知道的，是孟枕星的死活。

怀中贴身缝了孟枕星给她的房契地契，带上了白日里命种玉赶制的一锅四十个死面窝窝头，兑了五十两的碎银子，主仆三人严能驾车，悄悄开了沈家的西小门，一路往城门而去。

夜深如井，城门紧闭。

衡孝念领着衙役在门下坐着，喝住了沈藏珠的马车。

“来者何人，为何在此时出城？”

沈藏珠露出一张黑如锅底的脸，吐字清晰：“衡大人，城中无粮，我们主仆三人出去找活路。”

惨白的月亮投下亮白的光，黑脸少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衡孝念心念一动，却不点明，思量一时道：“……在城中尚能有一块安身之地，外面却是遍地饿殍，时疫横行，三位可打定主意了。”

沈藏珠扬头，语气坚定：“衡大人有心了，我们心意已定，还望衡大人放行。”

衡孝念心中微叹，命守城的兵士开了小门，将三人放了出去。

见沈藏珠拱手回礼，衡孝念高声道：“一路保重。”

沈藏珠颔首，心中满揣忐忑，却又不能在种玉严能面前显露。

一路沿官道行驶，越走越是触目惊心。

夜色下的田地龟裂着，远处村舍四寂，连声狗吠都不闻。

官道旁甚至还有尸体，气味熏人，种玉浑身冷汗，抱着沈藏珠的胳膊不敢乱动。

再行一时，却听外头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喊着：“有车子过路了。”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拖着步子就往车上扑，大约是饿的走不动路，追了几步就有人倒地扑倒。

严能将鞭子打的响彻，咬着牙道：“姑娘种玉，你们坐好。”

沈藏珠望着夜色中状若行尸走肉的流民，只觉心头恐惧至极。

在这样的官道上行驶一夜没有停歇，马终究是累瘫了，在木石镇花了二十两银子换了一匹马，却再也不敢死命赶路，速度便慢了下来，再行了六日，才进了山西境内，夜间时到了长治。

此地已人烟罕绝，严能驾车早已疲累不堪，主仆三人便歇在了此处一个名叫高店的村子。

村子里死寂一片，三人不敢歇在村中，寻了一处玄帝庙，安顿了车马，种玉将庙门轻轻推开，随着吱吱呀呀的木门响动，沈藏珠和种玉在黑夜中对上一双双眼睛。

种玉吓得就要跳脚往回跑，沈藏珠定了定心神，一把拉住种玉。

“她们都是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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