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何锦幸连掩饰都不想掩饰了, 一个好脸色不摆，如无必要决不说话，画完霍歧要求他画的符箓后, 独自一人躺在屋顶上。

黄符贴在他的头发上, 眼睛看到的景象和平常不一样了。

明明是正午, 太阳还挂在头顶上, 道观的牌匾并没有照出金光或者原本的红光, 反倒蒙上了一层黑气，不只是道观, 放眼望去整个上京都被一层黑雾罩着。

何锦幸闭上眼睛, 听到不远处打斗的声音，有同道的念咒和妖怪的怒骂声。

师兄当时和自己说的上京很乱的话不是假的，连修为还没百年的妖怪都敢在京城最大的道观面前叫嚣。

问题出在哪里, 是妖怪管理局, 还是道观？

这两天何锦幸没有见到观主霍歧，原本以为自己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但没有，听说在博物馆展览开幕式当天霍歧受了重伤，短时间内没有办法恢复。

然后自己画符的量翻了一倍, 带话的人还扔给他一本符箓残本，要求在短时间内画出上面的天火符。

每天所有的精力几乎都投进朱砂和符纸中, 就算霍歧不明说他也察觉出来了，京大道观想要把他培养成符师，一个专门画符的人。

不断地重复, 不断地挑战极限，难度一点一点攀升，平常道士一两个星期的量要他三两天完成，何锦幸感觉现在自己走路都是飘的，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被搬入棺材。

“何锦幸！你下来！”突然下面有人喊话，“观主让你去三清殿，有事找你。”

何锦幸应了一声，随手把黄符捏成团塞到裤袋里，踢着人字拖披上外套下了屋顶，连道袍也不穿，不紧不慢地往三清殿走。

原本天赋最高的师弟何锦幸在道观的名册中被除名了，去了京大道观，何远不知道这个行为给师弟更好的发展空间还是害了他。

他从小照顾师弟，看着师弟慢慢学会走路说话，背着书包上学，空闲的早晨带领着他在院子里练步罡踏斗，差不多把何锦幸当成是自己半个儿子了。

他跨过京大道观的门槛，打算来看看自己的师弟。

旁边的同道并没有上前问好，三两个躲在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神却一直往自己身上瞟，何远皱着眉头，不敢想自己师弟住在这样的环境下的状况。

他按捺住内心的烦躁，“这位小友，我来找我师弟何锦幸，你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吗？”

“观主刚才点名让他去三清殿，你可能会在那边找得到人。”对方的口气不太好，“不过他现在脾气比观主还大，说不定还在睡觉。”

师弟脾气大？何远不信这胡话，师弟虽然做事不太细心，但还是懂得大局的，不会蛮横无理对人，在大事上是靠得住的性子。

何锦幸抓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走进了三清殿，三尊金像立在大殿中央，他看见观主拿着三炷香插入香炉中，恭恭敬敬地拜了礼。

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半张地图，上面青州的地区被画上红色的标记。

何锦幸脚上的人字拖走路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霍歧转头看到了这个小辈的穿着，人字拖，小辫子，身上的短袖写着“社会人”三个大字，只差身上的纹身和嘴角的黄鹤楼香烟了。

无论扔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颗星。

霍歧皱紧了眉头。

何锦幸假装自己没看见，人字拖继续发出“嗒嗒”的声音，“观主，找我什么事？”

霍歧脸色黑了，“何锦幸，你看看你穿的像什么样子！”

何锦幸面不改色：“京大道观晚上12点以后就没有热水了，我昨天晚上1点打算去洗个热水澡睡觉还发现停电了，所以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霍歧转过头去不想给自己找烦心事，“那我派人吩咐你完成的作业呢？”

“那些作业可以先放一放。”何锦幸本着自己不好过，别人也别想顺心的态度继续说，“观主，除了热水的问题，我认为关于我自己的工资和福利问题也要谈一谈。”

“我没有上学了，如果不上学的话我理应出来工作了，但是我现在在道观里面既没有收入和工资，也没有补贴，严重降低了我的生活水平。”

“按照上一年京城人均工资来算，我损失了好几万。”

“我要求补偿这几个月的工资，这个问题我和财务那边说过了，但是他们没有理会。”

“所以我又仔细算清了钱，还划掉了零头，一共是一万五。”

“可以把钱转到这个银行卡账号上。”

霍歧从没遇过这么出格的人，他想起这人是从青州美院出来搞艺术的，前几天气温太高，竟然在地板上喷了几个荧光绿的大字“老哥我要冷饮降温”，单纯只是因为他不能出道观的门，买不了冷饮，又没有人愿意帮他买。

要不是他天分高有用处，霍歧根本不想留在道观里。

霍歧的手几乎没有动作，动作一大就会抽抽地疼，现在连一个字都写不好，他压下内心的火气对左侧的道士说，“你去把这件事办了。”

然后他把何锦幸之前画的符摆了出来，“我们来谈谈道符。”

“你看看你画成什么样子！”

“乱画一气！前几张还好些，后面十几张吞魔食鬼符降灾符全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

“再看看你的穿着，哪有一点儿道的模样！连最基础的道心都没有！”

何锦幸很烦躁，他受够了每天穿衣被人指责，身为男生扎小辫子被人指责，连画画也要被人指责，做每一件事都是滔天大罪。

“我穿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况且我也没穿道袍，不算丢京大道观的脸。”

“十几张的道符一天之内画完，是人都吃不消，更何况没有人教我，这些道符我以前从没接触过，观主你问问他们能一天画成五张吗？”何锦幸把矛头对准了在场的其他道士。

“我可能画的大部分只是算半成品，但好歹也有几张成功了，你让他们当场试两张看看？”

其他道士也耐不住气了，“明明是你实力不够，在祖师爷面前还敢叨叨。”

“叨叨叨，叨什么叨。”何锦幸气笑了，“分明是你胡说八道。”

“来三清殿与观主见面，却连衣服都不好好打理一下，回来这几天直接把道袍扔在一边，‘尊师重道’这四个字在你眼中就是‘离经叛道’！”

“我离经叛道，总好过你们横行霸道，惨无人道！”

“我呸！”

那个道士气不过，直接上前扬起手想要给他一拳，但被挡了下来。

何锦幸嘲笑，“难道你打我我只能受着吗，老子从小到大过得最窝囊的就是这几个月。”

“道不同不相为谋，观主你大可以放我回去祸害别人，不然你受气我自己也过得憋屈。”

何锦幸说完之后，被情绪支配的大脑也冷静了一些，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冲，自己身处敌方大本营还嚣张放肆，这在剧本里一般都是自己把自己作死的苦逼角色。

气氛一下子陷入僵持之中。

何锦幸抬头看着三尊祖师爷的像，突然想起了自己在西方文艺复兴课程上见过的不同的基督画像，不同面孔，不同的五官，不同的人来表示着同一个信仰的形象。

见过祖师爷的人早就死几百年了，就算有画着他相貌的纸说不定也被烧成灰了，现在被尊放在三清殿上的祖师爷像可能和真正祖师爷的模样相差甚远。

要是按这个思路想来，现在所有人跪拜的祖师爷长的到底是谁的模样，没有人能说清。

他上前抽出了三炷香放到蜡烛上点燃插入香炉中，拜了拜，“我从小生活在道观里，我师兄把我养大，观主你肯定打听过我的来历。”

“虽然这二十年的教育没把我教好，但我知道所有关于道观的东西，我能背出《道德经》，我也通读过基督教的《圣经》，我画过祖师爷的像，也临摹过哀悼基督。”

“我不太信我道，我也不太信基督教。”何锦幸心里先给面前三尊像赔了个礼，小辈公然在祖师爷面前说话真的不像话，“我是青州美院的学生，要是给我自己定义的话，我觉得是艺术家。”

“艺术家的要求就是特别，和别人想的一样就很没意思了。”

“所以我不想当一个普通的道士或者符师，我志不在此，观主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说的事，不然我有实力考上京艺院，为什么还千里迢迢跑到没有妖怪甚至连道观都少见的青州？”

何远站在三清殿外把这一场争执听去了大半，他没有想到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师弟对待道观竟然是这样的想法，最后一句反问像刀一样刺在了他心里。。。。。Y。Q。Z。W。5。。。。C***O***M#言，，，情，，，中文，，，网

他几步跨进了三清殿中，“够了！何锦幸闭上你的嘴！”

“师兄？”何锦幸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是早知道……”何远扬起手直接给何锦幸来了一巴掌，“我真后悔送你去青州上学，看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何锦幸的嘴角被扇肿了，他用手指擦了擦嘴角，看到了血。

他试图去解释，“不是，刚才我话的意思是……”

“刚才听到这里的人说你脾气大，我还不信，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何远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师弟，“我假装看不见你在青州做过的错事，擅自把你的名字除去也是我的错，但是我和师父养了你十几年。”

“你要去青州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我们都支持了，可你现在像什么话？”

“离经叛道。”何远几乎没有对自己师弟打得这么狠过，“何锦幸，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原本今天想看看你，看看你过得怎么样，给你买点好吃的带点厚的衣服。”何远把自己带过来的东西放到了地上，缓了几口气，“现在看也看到了，我也不待太久了。”

“你在这里听霍观主的话学好点。”

何锦幸看了看地上的袋子，视线又转到师兄的身上，动了动嘴唇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有太多事情师兄不知道，他没有时间解释，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起。

他蹲下来打开了袋子，看到了当初他拿回自家道观的行李箱里面的衣服。

师兄应该是打开了行李箱，想帮自己拿点东西。

等等，何锦幸突然想起来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为了不压坏自己的画稿，他特地把画夹放到了行李的最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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