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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息风笑说:“最多不过是县城之王。”

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沙土与油漆的味道,李惊浊说:“也适合追忆往事。对了,刚才的话还没讲完。曹森岚的事。”

柳息风说:“你也讲过,同一个故事,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讲法。我来跟你讲,难免要美化自己。”

“谁又不美化自己?”李惊浊说,“你少进行一点文学加工就可以了。”

“其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柳息风不自觉摸了一下墙壁围栏,摸到一手的灰尘,“太久了,我都记不起森岚的长相。十年前,曹森岚就是曹森岚,十年后,所有十几岁的女孩子都成了曹森岚。上一次你还担心我对雪浓做什么,其实不会,我对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心存畏惧。十几岁的女孩子已经会想很多事,森岚更是少年老成。”

讲到这里,柳息风停了下来,李惊浊也不讲话,等着继续听。

“她不喜欢男的。”柳息风看着极远的一处灯火,想起那邈远的对话,“男的做事目的性太强,总想要点什么。而且,用她的话讲吧——她有时讲话不好听——男的很脏,而且他们也清楚自己很脏。那些有处女情结的男的,其实也不是嫌女的脏,他们其实是嫌别人的脏。森岚当时那句话我现在还记得:男人么,只有自己的是香的,其他都是脏的。”

李惊浊笑了一下,像在自嘲:“这句话对我们这种人不适用。”

“她也不喜欢女的。”柳息风说,“她跟我讲张爱玲的话:一个女人,倘若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到同性的尊重。①女人最擅长嘲笑和欺负女人。森岚尤其不喜欢女人的群体面貌,她讲,女人凑在一起,就可以讲出最刻薄的话。女人还擅长借由同情别的女人来展现自己的善良与高人一等。”

“太绝对也太悲观。”李惊浊说。

“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在女人那里受过的欺负比男人更多。”柳息风轻叹了口气,“她得不出更乐观的经验。”

李惊浊点点头:“也是。”想了想,又说,“她既不喜欢女的,也不喜欢直男,所以她喜欢你。”

柳息风说:“对她来讲,我更接近一个无性生物。”

“她小小年纪就把事情看这么透,应该清楚那些事都不是她的错,最后怎么会想不开……”李惊浊没有继续往下讲,他意识到,心里明白和实际承受根本不是一回事。

“其实我也没有搞清楚。”柳息风低下头去,讲话的声音也低了,“我不晓得讲这个事是美化了我自己,还是让我在你心里更王八蛋了。其实这书最开始是她要我写的,她讲写出来发到网上,揭发她以前的学校。但是后来她后悔了,她觉得我要是发出去,她会活得比从前更难。在书出版之前,她跟我讲,如果我出版——”他又不自觉地去摸围栏上的灰尘,摸得整只手掌脏污一片,全黑了,“她就自杀。”

李惊浊张了张口,说:“那你还……”

“因为我不信。”柳息风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那不是她第一次威胁我。她只要一用自杀威胁我,我就什么都答应她。后来我真的……听烦了。”

李惊浊不知道该讲什么,半天,才说:“但是这种事——”

“容不得万一。”柳息风弯了一下唇角,笑容发苦,“曹森岩有一句话没讲错,我再小心都不为过。但是不到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人是不会收手的。而且你看那本书也晓得,十几岁的少年人,下笔太狠,越是血淋淋的,越是要剖开给所有人看。好像除了那些,其他的都不是生活。好像除了我自己,其他人都不知道生活的生猛。十九岁年少轻狂,也有使命,也信文学是要救人的。”

四十七拾药盒

李惊浊一时讲不出话来。

很久,他才想到一种可能性:“所以,那可能是一场意外。”如果曹森岚真的已经习惯用威胁要自杀来达到目的,那么也许她没有真的想要死,而是不小心下重了手,但是也有可能是书出版之后她真的受不了书中的内容,或者受不了舆论与压力,所以选择结束生命。人已经不在了,谁又知道真相?

“没有人知道。”柳息风说,“只能选一种可能性去相信,让自己好过点。人么,总是虚伪。”

“那后来呢,你怎么想的?”李惊浊想起柳息风那些手稿与记录,“你还写过其他人的故事吗?不是帮人代笔写自传那种。”

“你的意思是类似森岚这种。”柳息风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就像轻易地拍掉了过去的不堪,“人总是要吸取教训。写作者容易不假思索就把自身经验写进小说里,但是有些经验其实是别人的东西,但是时间一久,就记不清楚了,别人讲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以为是自己的东西。我为什么要把每天发生的事记那么详细?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不用。剥离掉那些最直接的从外部来的东西,里面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李惊浊说:“余编辑讲你一旦没有灵感,就去用别人的故事。我以为你要重蹈覆辙,为了你的故事其他都不管了。”

“你听他讲我坏话。他恨不得没有人愿意理我,我就只能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写东西。”柳息风嗤笑,“当初他劝我不要出版这本书有两个原因。第一个他觉得少年人的笔是锋利,但太外露,以他的眼光看,水平也没有多高。第二个他怕森岚出了意外,让我有心结,耽误之后的写作。讲到底,他不愿意因为不成熟的第一本书,误了技巧成熟后可能写成的十本书。他眼光挺毒,森岚出事以后可能有两年,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把他气得半死,骂我活该。”

李惊浊说:“后来怎么好的?”

柳息风说:“他给我取了几个笔名,要我别把自己当柳息风,就当《禁止说话》那本书是别人写的。时间也起了作用。”

李惊浊说:“其实他挺厉害的。他把你当块璞玉来雕琢。”

“不要讲他了。”柳息风环住李惊浊的后腰,咬他耳垂,“我不想做玉,我想做人。做人多好。”

“嗯……”李惊浊的耳朵痒起来,柳息风近在耳畔的低沉声音震得他半边脖颈都酥了。

柳息风揽着他的腰,忽然觉出一种令人心痒难耐的巨大反差。怀里的人,真到有事要扛的时候强硬得不得了,没人的时候就软下来,不知道有多惹人喜欢。

想到这里,柳息风忍不住低声逗他:“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

“你……念的什么淫诗?”李惊浊红着脸挣扎。

“《金瓶梅》里的。”柳息风仍不放过他的耳朵,手也往下抚去,“后面还有两句: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那你还……?”李惊浊听出这诗的意思,脸更烫了,直把柳息风往外推。

“骨髓枯就骨髓枯吧。人么,迟早要枯的,就看是在谁身上枯。”柳息风说罢,就要去亲李惊浊的嘴。

李惊浊尚且还有一丝理智在,心想不能这么胡搞下去,再继续只怕就要收不住。他本打算六周之后基本确定没有事,再告诉柳息风,他没想瞒着,只是讲早了白让人担心,也没有任何用处,可现在看来不讲不行,不讲的话,柳息风这样的撩拨,没有人撑得过今晚。

他推开柳息风,正要讲话,忽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险些栽倒在地上。

柳息风一把将他扶住,问:“怎么了?”

李惊浊弯着腰,想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捂着胃好不容易等恶心的感觉减轻一点,才说:“回去跟你讲。”

回了宾馆,李惊浊坐到椅子上,柳息风赶紧倒了杯温水。

“那个抽屉。”李惊浊指了指床头柜。

“这个?”柳息风看李惊浊点了头,便打开抽屉,发现了之前那个李惊浊没让他细看的袋子,他拿出里面的药盒,看了看,问,“现在要吃吗?双汰芝是什么?”

“今天不吃了。”一阵想吐的感觉又袭了上来,李惊浊一边去浴室一边说,“你自己看病历吧,说明书也可以。”

柳息风料想自己看不懂医生写的字,所以直接打开了药品说明书。呕吐声从浴室传来,柳息风还没来得及去看李惊浊有没有事,说明书上“适用于HIV感染”几个字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但他只在原地站了两秒,就走进了浴室,先接了一杯水给李惊浊,再去单手挤牙膏,拿毛巾。他虽然意外,但也没有意外到接受不了,因为一些蛛丝马迹都显示着李惊浊的反常。他站在李惊浊身边,回想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问:“这是阻断药?是……刁子?”

李惊浊擦了把脸,说:“嗯。”

柳息风沉着脸,没有讲话。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李惊浊说,“从他讲的话就可以听出来,他属于高危人群。不过就算想到了……”就算想到了,还能站在一边不管么?也不行。抢救的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柳息风沉默一阵,说:“所以在车上,你不肯碰我?”

“没有。那时候还不知道。”李惊浊说,“你不是医学生可能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学医的,最怕病人的体液,尤其是血。血是最脏的。紧急情况下要接触,那是没有办法。事后……没有洗过手,我不想碰你。”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说:“六周。六周有结果,是么。”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了,不怕父母担心?我知道你想离开六周,是怕我担心,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走不走就都一样。我再担心,也不可能比你父母更担心,所以,让我在你身边。”

李惊浊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你会觉得难熬。”

柳息风说:“你都不嫌难熬,我有什么好难熬的?”

李惊浊说:“这种事,我见得比你多。”

柳息风说:“你见惯了生死,我写惯了生死,但真落到自己头上,也都没有两回,所以,一起。”说罢,他伸出手,“过来。”

李惊浊刚走了一步,就被柳息风抱住。柳息风身上传来他独有的香味。李惊浊忽然觉得这味道与从前有了不同,味道本身没有变化,但是有了新的定义。从前的撩人已经变成了如今的安心。

“这次不用分房睡了。”柳息风说。

李惊浊在柳息风颈边“嗯”一声,又说:“我给你洗个澡。你手腕不方便。头发我也给你扎起来,不洗了,难干。”

宾馆是就近选的,设施并不好,简陋的淋浴间站两个人就已经显得局促。淋浴喷头打开,出来的水不是太凉就是太烫,半天李惊浊才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水流打在李惊浊的胸前与柳息风的背上。李惊浊从前就知道柳息风有一身细皮嫩肉,可现在离得这样近,又在浴霸的强光下,更显出柳息风后背那一片明净的月白。

“我要开始洗了。”李惊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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